楚卿和林七从暖阁里翻窗出来,绕了两条宫巷,避开宫中巡逻的侍卫,辗转到了金庆宫的外围。
原本金碧辉煌的殿宇已经被烧得面具全非,焦黑的宫殿骨架残存在金瓦红墙的皇宫之内,仿佛火海中一抹颓圮的余烬,一眼望过去,只觉得无尽苍凉。
楚卿曾听苏兰桡提起过,金庆宫之所以时隔半年依旧没有整修,是因为礼部众官曾联名奏请皇帝,请求能在查清起火原因之前保留金庆宫的火场原貌。
否则一旦金庆宫翻修,所有线索都被清走,礼部尚书楚钦的死,就永远成了一桩不明不白的悬案。
一开始,皇帝还因此事勃然大怒,骂他们这些礼部的官员是要反天,还问他们忠的到底是大靖王朝,还是那礼部尚书楚钦。
可礼部中人不肯妥协,朝中又出现越来越多的人上奏请求暂时保留金庆宫。最后连原本已经致仕的前任首辅周亭以周老先生,都不远万里还朝出面为楚钦说话。
皇帝才最终不得不应允群官,保留金庆宫的火场原貌。不过也只应允了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无论是否能查清金庆宫起火的原因,金庆宫都会被推翻重建。
楚卿回来的还算及时,也算没有辜负众人的一番心意。可她如今回想朝中那些出言为她说话的人,除了一位周老先生,其他人在她的印象里,竟都只有“萍水相逢”四字。
感念之余,楚卿也不免惭愧。她入仕五载,看似一心为公,实则大半心思都放在了暗中筹办的女子书院上。她又何德何能让满朝文武为了她的死,不惜公然违背皇命。
从前活着的时候,楚卿自负平生未有亏欠。没料想死了一遭,功名利禄一扫而空,人情债反倒欠了一把又一把。
楚卿一时哭笑不得,她从前怎么不知道自己人缘这么好?
“大人,找到入口了。”林七探路归来,低声回禀。
楚卿收回思绪,默默跟了上去。
金庆宫外有禁卫军看守,楚卿不会轻功,不能像林七一样出入自由。
好在外墙西南角有一个小洞,因为之前被石块堆积没被发现。林七发现后把洞口清出来,楚卿刚好可以从洞口钻进去。
林七很快干净利落地从外墙翻进了金庆宫。楚卿则在矮小的洞口前长叹一声:能令满朝文武为之求情的人,如今竟沦落到要钻狗洞的地步,真是世事难料啊!
这面,楚卿进了金庆宫。另一面,萧绛也到了皇后的永宁宫。
眼下已至晌午,冬天的午阳虽不似夏日炽热,却格外明媚晃眼。万里无云的蓝天之下,铺满琉璃瓦的皇宫宛如一张红色的洒金宣纸。
萧绛站在永宁宫后院的小花园里,眸光深邃地望着远处的塔楼。雪白的狐裘大氅被阳光染上淡金色,蓬松的毛领随微风拂过,仿佛微微摇摆的金色蒲公英。
塔楼上琉璃瓦反射阳光,萧绛不慎被晃了眼。他低头轻柔眼角,再抬头,便听皇后在身后喊他:“秉言,你来了,怎么也不进殿?外面风大,莫吹坏了身子。”
秉言是他的字。
萧绛回身见礼:“儿臣参见母后。”
萧绛的母妃去得早,他自六岁起便养在皇后膝下。皇后将他视为己出,萧绛自然也十分敬重她。他虽不能将这位宽和仁慈的后宫之主看作生母,但皇后只要有事召见他,他必然会第一时间到场。
而皇后此次召见萧绛,是为了九公主萧凝的婚事。
此次宫宴明为庆贺上元佳节,实际上是为了给九公主选驸马做准备。京中各位官家子弟都在场,皇后有意让萧绛帮她拿拿主意,赶紧挑出一位驸马的合适人选,好把九公主的婚事定下来。
萧绛随皇后入殿,皇后说起九公主的婚事,追问萧绛的意思。萧绛却没说觉得谁合适,只问:“母后问过小九的意思吗?”
皇后不由叹气:“瀚水盟约现在由你负责,金敕王世子即将入京的事情,你可别说你不知情。母后也不想小九这么早嫁人,但若此时不尽快把婚事定下来,你父皇恐怕要把她嫁到北疆去了。”
金敕王世子正当娶妻之年,金敕一族特地派他来朝签订瀚水盟约,明显带了和亲的打算。而如今宫中适龄待嫁的公主,只有九公主萧凝。
皇后膝下无子,只有萧凝这一位小公主。为人母的,哪里舍得将女儿大老远嫁到金敕草原那种荒凉之地?
因为这事,皇后已经愁了好些天。眼下也是实在没办法,才会召见萧绛入宫相谈。
可萧绛倒是不慌不忙,闻言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道:“如今朝中不缺武将,我大靖还没落魄到要靠牺牲女子保全家国的地步。若金敕一族执意以瀚水盟约相胁,那我朝战又何妨?”
茶盏升起的水雾遮住萧绛的目光,令那双本就深不见底的眼眸更加难以猜测。
萧绛说得云淡风轻,皇后听了却胆寒:“虽说金敕一族如今已经不足与大靖抗衡,但若当真再起战事,难免劳民伤财。”皇后顿了顿,“何况,皇帝也不希望如此。”
萧绛目光骤冷:“他不希望如此,便要牺牲别人的一生吗?”
皇后的手不可控地颤了一下:“秉言,当年的事,该过去了。”
萧绛紧紧握着茶盏,面色虽平稳,但指尖已泛起阵阵青白。沉默片刻,他颔首:“儿臣妄言了。”
忽然袭来的北风吹开了大殿的窗子,气氛瞬间冷到了极点。
萧绛起身:“儿臣去关窗。”
皇后遂道:“你坐,让陈嬷嬷去。”
一旁候着的陈嬷嬷便去关窗。
眼下也快到了宫宴开宴的时辰,二人不能闲谈太久,皇后便吩咐宫人拿来几张画像交给萧绛,让萧绛在这些人里选出一位合适的一位驸马人选。萧绛应下后,先皇后一步出了永宁宫。
叶安一直在门口等他。萧绛将画像交给叶安,让他去调查这些人的底细。叶安便在前往鎏芳殿的路上先查看起这些画像。
画像中人都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子,论才学论容貌,都很难挑出毛病。
叶安边看边压着嗓子同一旁的兄长埋怨:“到底是亲女儿,选个驸马这么麻烦。我记得王爷当年选妃的时候,皇后娘娘可没费这么多心思。”
叶危及时提醒:“王爷还在轿子里,你少说几句。”
叶安不平道:“本来就是嘛,还不让人说了。当初皇后给王爷定亲的时候,那速度快得跟生怕未来王妃长翅膀飞了一样。寻常百姓家定亲还要问问八字呢,王爷的婚事倒好,直接一道圣旨,连商量都没商量就定了。”
叶安越说越气,索性收起了给九公主选婿的画像。
“得亏楚二姑娘人还不错,方才赵西平冲撞了王爷,她还帮王爷去算账。我看楚二姑娘今天还特意戴了王爷送的东珠耳坠,心里显然是有王爷的。若是王爷真因为赐婚娶了个自己不喜欢、也不喜欢自己的人,那得多委屈啊。”
“用不着你替王爷委屈。”叶危再次提醒,“王爷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要谨言慎行,免得给王爷惹麻烦。”
叶安遂道:“我知道,这不是没旁人在嘛!”
叶危看了眼轿子,声音压得更低:“王爷还在,你少给王爷添堵。”
叶安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放心吧,王爷听不见。”
话音未落,修长的手指掀开轿帘,从那一道巴掌宽的缝隙里透出萧绛冷如刀锋般的目光。
“你方才说什么?”萧绛冷声质问。
叶安的脑袋轰得炸了一声,忙回话:“属下说,楚二姑娘人不错。”
萧绛依旧紧皱眉头:“不是这句。”
叶安不明所以。
萧绛直接道:“你说楚二今日戴的东珠耳坠,是本王送的?”
叶安愣了片刻,点头:“昂,是王爷送的。除夕那天,皇后娘娘提醒王爷给楚二姑娘送新年贺礼,王爷便吩咐属下挑件礼物送过去。王爷忘了吗?”
萧绛沉默良久,攥车帘的手指紧了又紧,几乎快把轿帘揉碎在手里。
他的确曾让叶安挑礼物送给楚二,却没让他挑那件!
萧绛甩手放下轿帘,把叶安弄晕了头。叶安委屈巴巴地顿住脚步问兄长:“哥,我做错什么了?”
可惜这次叶危也没看明白。他一心想教导弟弟,便停下脚步趁机说教:“早说了让你谨言慎行。”
叶安长叹:他不理解,自从上次王爷见过楚二姑娘,整个人就越来越奇怪了。
正从金庆宫往外钻的楚卿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动作幅度太大,险些撞到洞口上的青石砖。
先一步翻墙出来的林七忙拉她起来:“大人,你没事吧?”
楚卿拍了拍身上的土:“小事。等回去啊,你还是教教我轻功。我这没有一技傍身,出门真是麻烦。”
林七浅笑:“大人若将属下的一身本事都学去,属下岂不是要辞退归隐了。”
“你想的美。”楚卿在她鼻尖前打了个响指,“想甩开我啊?门都没有。”
楚卿已经将金庆宫里里外外查过一遍,该查到的线索都已经查到。旧时场景再次出现在眼前,楚卿也回想起不少起火当晚的事情。
但眼下她还得抓紧时间赶回去参加宫宴,不能再耽搁时间,便没在金庆宫久留。
回程路上,楚卿匆匆赶路,一面抖着衣裙上沾上的炭灰,一面叮嘱林七:“待会萧绛在,你可千万别再叫我大人了。”
林七点头:“属下明白。”
“‘属下’二字也不能再说了。”楚卿提醒。
林七不语。
坦白讲,她改不了口。“大人”二字她唤了五年。时至今日,她依旧记着楚卿第一次被人称为“大人”时,眼底的光有多亮。
眼底的喜悦是骗不了人的。林七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世俗所迫,她的大人本该是朝中最耀眼的新星。
楚卿看出林七为难,便道:“罢了,我知道你有分寸。”
林七也道:“嗯,属下闭嘴便是。”
金庆宫和鎏芳殿间隔着两道宫巷。楚卿和林七言谈间已经穿过第一道宫巷,到了鎏芳殿后的一片小花园。
赵小侯爷赵西平恰好也在。
赵西平刚从晋王那得了一把上好的长弓,正在小花园里琢磨着试试手。他在花园里看里一圈,没找着合适的靶子,好巧不巧,楚卿和林七就来了。
楚卿和赵西平对视一眼,礼貌性一笑,欠身行礼:“晦气。”
赵西平没听见到楚卿的话,但他微微眯起眼,笑里不知藏着什么坏水。
楚卿见状便拉着林七加快脚步,不想同赵西平再有瓜葛。
可刚走没两步,突然传来一声箭鸣。
嗖!
林七反应极快,立刻推了楚卿一把。否则那枚羽箭虽不至于伤及楚卿性命,但必然会划伤她的脸。
飞速射来的羽箭被林七抓住,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不惜一切保护楚卿,这是林七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所以她几乎没给赵西平任何反应的机会,冰冷的匕首已经架到了赵西平的脖子上。
“小七,住手。”
皇宫内不得擅动兵刃。
楚卿出言拦下林七。
可伴着她的话音,方才被羽箭扫过的东珠耳坠突然碎成两半。
咔哒,掉在了楚卿脚下的青石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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