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绛的唇很薄,唇色浅淡,如同西域进贡的桃色琉璃盏,华贵中藏着令人不忍触碰的易碎感。
而此时,他唇角微扬,藏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带着些玩味,反平生出几分少见的恣意风流。
楚卿枕着胳膊靠坐窗边,神姿散漫地对上他的目光,心里闪过一丝妄念,如同荒原上的星星之火,渺小,却不容忽视。
默了片刻,她笑问:“王爷似乎对楚大人,很感兴趣?”
此话一出,无异于承认了与楚钦相识。
然,萧绛并不答话,反倒把她的话丢了回来:“楚二姑娘似乎对本王的兴趣,也很感兴趣?”
若是旁的姑娘,听见这话八成会红着脸息声。可楚卿偏是个没大心的。她从窗边起身,又挪回到矮桌旁,伏在桌前拄着下巴,微一扬眉:“嗯,感兴趣。”
言语冒昧,目光却坦荡。
萧绛将冒着热气的蟹黄羹朝前推了推:“吃吧,快冷了。”
楚卿忍笑,舀了一勺蟹黄羹放在嘴边吹了吹,又问:“王爷今晚特意约我出来,就为了请我吃饭?”
萧绛:“高闻死了。”
“嘶!”
楚卿被蟹黄羹烫了一下,放下汤碗,皱了皱眉:“怎么死的?”
萧绛神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不治身亡。”又将松醪酒推给楚卿。
方从外面打回来的松醪酒还带着凉意,流入唇齿之间,缓解了舌尖的刺痛。
楚卿抿了抿唇,无奈笑道:“王爷为了保住祁王妃的名声,还真是煞费苦心,先是软禁证人,现又除掉真凶,您就这么怕我把这事闹到衙门吗?”
萧绛也不反驳,面不改色道:“本王可以给你补偿。”
“什么补偿?”楚卿忍不住皮了一句,“以身相许啊?”
萧绛皱眉,选择性忽略了后半句:“你心有鸿鹄之志,不该困于闺阁。若你愿意,本王可以送你进鸿章书院。”
这倒在楚卿的意料之外。
“鸿章书院没有女子求学的先例。”楚卿将杯中清酒蓄满,坐正举杯,一饮而尽,“多谢王爷抬爱,不劳王爷费心。”
她的路,她自己走。
寒风将半掩的小窗吹开,楚卿起身去关窗。
晟都城的夜晚总是灯火通明,像是天上洒落无尽的长明灯。天上星河寥寥,人间灯火簇拥,璀璨的琉璃灯布满亭台楼阁,如同天火落入凡尘,燃起一座富丽堂皇的不夜城。
楚卿站在窗边遥望夜景,萧绛却在看她。
窗边的人衣袂微动,一城灯火尽作底色,负手而立间,竟可窥见藏于清瘦的外表下,吞山纳海之气魄。
不多时,窗前的人探头朝外张望片刻,忽然回头看向他,一双眼睛亮得如同偷得漫天星河。
“王爷,你冷不冷?”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萧绛思量一瞬,道:“如果你冷,可以吩咐人加炭火。”
楚卿又看向窗外,解释道:“我不冷,我想去吃抄手。外面风大,我怕你出去会冷。”
萧绛顿了一瞬,拂着衣袖起身:“不冷,走吧!”
抄手铺子在添香茶楼对面,是一座临时搭在街边的竹棚。冒着热气的大铁锅就支在竹棚边上,汤底是猪骨熬的老汤,醇香浓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铺子老板挥着铁勺在锅里搅了两圈,盛出两碗热气腾腾的抄手,热络地给楚卿二人端了过来。
在京城这种显贵云集之地,萧绛此刻的天青束袖袍并不算显眼。然而自从二人落座起,抄手铺子周围便多了不少人,凡是路过的行人都会朝他们的方向多看几眼,像是瞧见什么新鲜事。
连天子面前都能进退有度的祁王殿下,此刻竟是紧紧皱眉,似乎对周围越来越多的注视很不理解。
楚卿捧着热乎乎的抄手碗,美滋滋吸了一口骨汤,笑道:“王爷不用觉得奇怪,您就是套个麻袋把自己丢到街角,也是乞丐堆里最显眼那个。”
有些人的矜贵刻在骨子里,粗布麻衣也掩不住一身贵气。
楚卿自觉是在夸萧绛,萧绛却侧目瞥她一眼:“好在你没去鸿章书院,否则周老的言辞课,你会挂红。”
这是嘲她不会说话了。
楚卿正准备损回去,叶危忽然走了过来,打断了她的话。
叶危神色匆匆,附耳对萧绛说了几句,手里始终攥着腰间的刀柄,刀鞘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紧接着,萧绛手指动了动,茶棚周围立刻有不少百姓打扮的人陆陆续续从原本的摊位前离席。
旁人看着不会发现端倪,楚卿却一早看出来,那些人都是藏在四周的祁王府暗卫。
看来今夜的晟都城不太平。
楚卿埋头吸了口抄手汤,试探道:“王爷若有公务在身,不妨先回吧!我吃完抄手就走,时辰也不早了。”
萧绛却道:“无妨。”
一碗热乎乎的抄手很快下肚,身子由内而外暖了起来,楚卿放下旧陶碗,看向萧绛,只见萧绛手边的抄手还原封不动地放着,微冷的汤上已然凝上一层油花。
也是,金尊玉贵的祁王,哪能吃的惯这些。
楚卿瞧着可惜,看了看抄手,又看了看萧绛。
萧绛会意:“这碗冷了,你没吃够,再点一碗。”
楚卿径自把萧绛手边的抄手端过来,笑了笑:“热有热的吃法,冷有冷的吃法,别浪费嘛!以前没钱的时候,我和小七俩人吃一碗抄手,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那时候真是容易满足,寒冬腊月里有一碗热乎乎的抄手汤果腹,就能开心得跟过年一样。”
话音未落,楚卿动作一僵,恨不得把话收回来,再狠狠掐自己一把。
和萧绛谈什么过去的事做什么,真当他是陪自己逛夜市的挚友了?
萧绛却只是淡淡问她:“你从前,过得很苦吗?”
楚卿将嚼了一半的抄手咽下去,故作无奈道:“西院的高家人对我们娘俩一向刁难,王爷又不是不知道。”
萧绛不语,似在思量什么。
楚卿便岔开话题:“王爷,能问你个事吗?”
萧绛只是看着她,算是默许。
楚卿问:“将军府如今无权无势,空有一副躯壳。我又算不上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您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什么偏偏选我做您的祁王妃?”
萧绛语气平平:“赐婚。”
楚卿略微惊讶:“圣上赐婚前,没问你的意思吗?”
萧绛:“未曾。”
看样子,这位风光无限的祁王殿下,也并非可以事事尽遂心意。
楚卿沉默一瞬:“……那如果可以退婚,王爷退吗?”
萧绛思量一瞬:“不会。”
正往嘴里送的抄手停在唇边,楚卿有些期待地眨了下眼:“为什么?”
萧绛沉声道:“本王退婚,会影响你的声誉。”
楚卿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她将抄手吞了下去:“我不在乎这个。王爷若是不想娶我,随时可以取消婚约。”
虽说赐婚没有退婚的先例,但以萧绛的手段,只要他想办,没有办不成的事。
萧绛却只是从容看着她,忽然问:“有那么好吃吗?”
楚卿愣了一下,才发觉自己又快吃完了一大碗抄手。她也没多想,舔了舔唇角的汤,舀出最后一个抄手,递向萧绛:“确实好吃。还有一个,王爷要不要尝尝?”
楚卿自己在抄手里加了红油辣子,两碗抄手下肚,唇色红润,不点而朱。晶亮的汤花沾在嘴角,泛起一抹潋滟的亮色。
萧绛打量一眼抄手,视线不由自己上移,慢慢落在那抹红润的唇上。
喉结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楚卿失笑:“王爷想吃也不早说。”
都咽口水了。
楚卿将手里的抄手朝前送了半分,萧绛竟鬼使神差地张口,把送到唇边的抄手吃了下去。
刚好赶过来传信的叶安看到这一幕,脚步一凝,整个人僵在寒风里。
他家王爷居然乖乖让人喂吃的?
活见鬼了。
楚卿注意到叶安,放下抄手碗,朝萧绛身后扬了扬下巴:“王爷,来人了。”
萧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顿觉耳根发热。
他皱着眉头回首,不悦道:“说。”
叶安:“……那个,王爷,刑部,不是,赵炳,那个……”
他要说啥来着?
方才叶危来报,说赵炳从刑部大牢跑了,眼下叶安又来报,看样子是有赵炳的消息了。
萧绛也不避讳楚卿:“抓回来了?”
叶安下意识看了眼楚卿,见萧绛不避讳,也直接回禀:“追到城西的时候跳井了,眼下正在捞人。”
吏部贪腐一案近日正在收尾,像高弘储这种小鱼大多被发配流放。再严重些,连带家中子女一同发卖。而赵炳作为吏部尚书,也是贪腐案中最大的祸害,自然逃不了一死。
昨日赵炳的府邸已被抄家,赵炳也被判于明日午时处斩。眼下人忽然跑了,肯定是刑部大牢出了问题,有人里应外合,把他救走的。
楚卿自知不能再耽误萧绛的时间,便向萧绛辞行,招呼马车过来准备动身回府。
萧绛走到马车旁送她,楚卿在马凳上回眸,笑道:“今日多谢王爷款待,下次我请你。”
话音未落,远处塔楼寒光一闪。
楚卿察觉不对,立刻扑下马车。萧绛被她扑到地上,一道金色羽箭擦着二人的发梢飞刺而过,铛一声,径直没入马车的车身。
楚卿撑着地面起身,伸手去拉萧绛:“王爷,没事吧?”
萧绛的视线在她手上凝滞一瞬,目光微动:“你受伤了。”
楚卿这才发现自己摔倒时手掌撑地,掌心擦出了一片青紫的血痕。掌心的伤口夹杂尘土,看起来颇为狼狈。
萧绛怕脏,念及此,楚卿下意识收回手:“小事。”
萧绛径自起身,看向楚卿背在身后的手,欲言又止,最后转而看向叶安:“西北塔楼方向,追。”
叶安领命,三下两下消失在夜幕里。
突发事件令周围百姓乱作一团,祁王府暗卫纷纷现身安顿秩序。萧绛走到马车旁单手拔出金色羽箭,箭头淬毒,呈现出流光的墨绿色。
楚卿皱了皱眉:“金敕的人,冲你来的?”
萧绛将羽箭递给暗卫,又将从添香茶楼打包的茶点递给楚卿:“不是,你先回将军府。”
楚卿只好登车,坐稳后又掀开车帘,朝车外喊:“萧绛,注意安全。”
青衣男子在灯火阑珊处回身,素来淡漠的眼底升起一抹暖色。
车马走远后,他才兀自浅笑:“好。”
今天双更,还有一章在晚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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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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