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赤狗日。
每逢这日,晟都城内的商铺都会关门谢客,百姓们也会留在家中暂不外出。老一辈都说这日不吉利,外出容易撞上凶事。
楚卿倒不在乎这些,但她今天依旧没往外跑。
昨天夜里回来得晚,她又饮了酒,从苏兰桡那拿回来的手记还没来得及细看。她打算今天留在房里熟悉当下京城的局势,也思考思考日后如何名正言顺地离开将军府。
距离去年中秋已经过去近半年,半年的时间足以让京城的局势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楚卿对京城局势的把握已大不如从前,她必须尽快把错过的信息补回来。
林七一早起来给楚卿煮了醒酒汤,又切好一碟苦瓜,一起端进了楚卿的屋子。
办公的时候吃苦瓜,这是楚卿的怪癖。
从前在朝为官时,楚卿白日忙着礼部的事,晚上还得去秉烛书斋给女学生们授课,常年睡不好,容易没精神。尤其一到午间,最易犯困。
所以每次出现这种情况,楚卿就让林七给她切一盘生苦瓜,困了含一片,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
林七将醒酒汤和苦瓜一起端进来的时候,楚卿还很诧异,京城里卖苦瓜的商户很少,将军府里也没人吃这东西。她抬眸问林七:“你一早出去买的吗?”
林七道:“昨天去买酒的时候看见了,顺便买的。”
因为担心楚卿太久没吃,已经不适应生苦瓜的味道,林七还特地将苦瓜煮过,清涩的苦味因此散了不少。
可楚卿习惯性夹一大片含在嘴里,仍被苦得皱眉。她忙草草咀嚼几下,就着醒酒汤咽了下去。
醒酒汤里加了陈皮,味道微甜,能冲淡久久不散的苦味。楚卿看着手边一盘绿油油的苦瓜片,暗自苦笑,看来楚二的身体想要适应她的怪癖,任重而道远了。
“以后还是不麻烦准备这些了。”楚卿道,“礼部有不少人知晓我有吃苦瓜的习惯,万一被人看见,难免令人生疑。现在情况特殊,还是谨慎点好。”
林七道是,待楚卿喝完醒酒汤,便端着空碗离开。
楚卿在屋子里梳理朝局,心思全落在这半年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全然没注意到屋外又落起了雪。
祁王府后院的梅花零零散散开了几朵,北风裹着大雪吹过,又全吹落在地上。星星点点的梅花落在雪上,宛若溅落的斑斑血点。
萧绛坐在观雪亭里,目光沉沉地望着漫天飞雪,恍然忆起五年前他和楚钦初逢那日,也是这样的大雪天。
那日,他乘着马车路过添香茶楼,外面忽然飘起雪。他掀开车帘朝外望去,便见风雪吹开茶楼二层雅间的小窗。
来关窗的人和他隔着风雪相望,眸中清光灼若烈火,足以融尽一冬风雪。
后来,过了许久,萧绛才得知茶楼上的人是那年的新科状元,一位乡野出身、无权无势的穷书生。
寒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像是低哑的悲鸣。萧绛望着风雪静静出神,连自己都没察觉地轻叹了一声。
叶安给他取来狐裘大氅,劝道:“王爷,外面风寒,回屋吧!”
萧绛才将大氅披上,起身回了北书房。
今天是大年初三,黄历上说不宜出门。叶安一早把外出的活推给兄长叶危,独自一人留在祁王府看着他家王爷。
但萧绛嫌他吵,不许他进北书房,他只好一个人坐在北书房的屋顶数雪花。
祁王府戒备森严,叶安倒不担心有人入府行刺。他守在北书房的目的是盯着自家王爷,谨防他再不顾身体肆意酗酒。
而兄长叶安从外面回来时,手里刚好拎着一坛酒。
叶安忙从屋顶跳下来,一把夺走叶危手里的酒坛:“大哥,我才刚把王爷存的酒都丢干净,你怎么又给王爷卖酒?”
叶危:“不是我,是监察司的陆大人。”
“陆铭予?”叶安不屑,“他不是最看不上受贿送礼那套吗,怎么还亲自送起礼了?”叶安在酒坛上仔细打量一眼,“哟,还是鹿头酒呢!真舍得啊!”
叶危懒得跟他解释,径直上前叩响了北书房的门。
萧绛坐在北书房里,正在修订半年前礼部同邻国金敕一族签订的瀚水盟约。如果没有去年那场中秋大火,此事本该由已逝世半年的前礼部尚书楚钦亲自负责。
但楚钦已死,瀚水盟约的签订却不能长久耽搁。所以此事历经一番周折,最后辗转落到了萧绛的手里。
当然,萧绛接手此事还有另外的目的——调查楚钦的死因。
去年的中秋大火来得蹊跷,除了几名宫人,只有楚钦一人葬身火海。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场火是专为楚钦而放。
那时楚钦虽为朝中新贵,但因为她处事周到,为人谦和,几乎从未和任何人结怨。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地放火杀她,不可能只是因为她这个人。
而楚钦的心思表面在礼部,实际上大多精力都投在了暗中筹办的女子书院上。这件事虽然只有萧绛知道,但楚钦不涉党争是举朝上下都知晓的情况。楚钦的死,也不太可能是朝中党争的结果。
所以萧绛很快注意到了瀚水盟约。
去年金敕一族向大靖求和,是楚钦与金敕使臣谈判,最后拟定了这份瀚水盟约。按瀚水盟约所拟,正式签订以后,大靖与金敕一族将百年不起战事。
这件事对于百姓来说是好事,但战事一停,总有人会失去用武之地。朝中暗流涌动,总有人不希望这纸合约签订。所以萧绛推测,楚钦的死,或许和瀚水盟约有关。
正是因此,他才会经过多番周折,甚至不惜放弃多年敛藏锋芒布下的暗局,亲自走到明面上,揽下瀚水盟约的事情。
只要有人意图阻止瀚水盟约的签订,萧绛就有机会顺着一条线查处谋害楚钦的人。
眼下算着日子,距离瀚水盟约签约大典正式举行,也不过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如果楚钦还在,此时应该正为此事忙得茶饭不思,终日衔着苦瓜度日吧?
想到此处,萧绛的目光不由暗了暗。门外传来叶危的叩门声,萧绛的神色又恢复淡漠,沉声道:“进来。”
叶危遂推门而入,启禀道:“王爷,昨夜吏部主事高弘储深夜离府,去了监察司司丞陆大人的私宅。”
萧绛没有应声,他觉得“高弘储”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叶安也跟进来,适时提醒道:“高弘储,楚二的姑父。”
萧绛这才抬头:“去做什么?”
叶危回禀道:“去检举吏部尚书赵邴贪腐一事。陆大人还问王爷,是否需要借此机会开始彻查吏部。”
萧绛合起手中的瀚水盟约,目光微冷:“吏部贪腐已是沉疴旧疾,只因积弊多年,牵扯甚广,监察司的人才没机会彻底清查。眼下吏部的人自己送上门来,是个好机会,查。”
萧绛又写了一份名单递给叶危:“给陆铭予送过去,让他查得干净些。名单上的这些人,一个别留。”
清查吏部一事,萧绛已经计划了数月之久。眼下既然要动手,必须一击毙命。他要给吏部这块滋生在朝廷里的腐坏之地,彻底大换血。
交代完公事,萧绛又似是随口问:“去检举吏部的人,是楚二的姑父?”
叶危道是。
萧绛轻笑:“他高弘储的手脚也未必干净,竟敢自己送上门去。”
叶危也觉得困惑,便道:“属下回来的路上,刚好路过镇南将军府,所以潜进将军府打探了一番。据将军府西院的下人说,高弘储此时检举吏部尚书,应该和楚家二姑娘有关。”
萧绛皱眉:“楚二?”
叶危:“说是楚家二姑娘不久前落水,昏迷间梦见了仙人的指点。高弘储此去监察司,正是仙人的意思。”
一向处变不惊的萧绛诧异地抬眸,顿住一瞬,忽然失笑:“仙人的意思?我看是她楚二的意思。”
他这准王妃,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上次他去将军府见过楚卿,已经察觉到楚卿并非传闻中那么简单,这些日子,他也一直派人在暗中盯着楚卿。
只是楚卿似乎发现了他的暗哨,每次离府不久就能将人甩开,他也一直没再抓住别的把柄。所以想要再进一步了解他这位准王妃,只能等不久后的上元宫宴了。
原本邀请楚卿参加上元宫宴是皇后的意思。萧绛去通知,只是因为前去质问楚卿秉烛书斋一事,恰好顺路。
不过眼下想想,让楚卿参加宫宴倒是个好机会。宫宴之上各方势力掺杂,他倒可以趁此次机会,试探一下他这位看似久居闺阁的准王妃,到底认识多少人。
叶危禀报完,又将手里的鹿头酒递给萧绛。叶安忙拐了叶危一下:“别告诉王爷是酒。”
萧绛:“我不聋,更不瞎。”
“ ……”
叶安讪讪一笑,闭了嘴。
叶危解释道:“这酒是高弘储送给陆大人的,陆大人问王爷如何处理。”
叶安心道不好,王爷最近格外贪杯,准要把酒留下自己喝。
他忙要规劝,可还没开口,萧绛却道:“丢了吧!”
叶安震惊。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叶安离开北书房后,边走边同兄长说道:“王爷今天不仅笑了,还没让你把酒留下,真是奇了怪了。”
叶危瞥他一眼:“不开窍。”
叶安不懂:“这跟开不开窍有什么关系?”
叶危无奈提醒:“你好好想想,王爷之前喝的酒,都是什么酒?”
叶安撇撇嘴:“这有什么好想的,松醪酒呗!”
还是杜康酒馆的松醪酒呢!他丢了那么多次,能不知道是什么酒吗?
叶危问:“懂了?”
叶安想了想:“嗯,懂了。”
准是鹿头酒没有松醪酒清冽,王爷不喜欢。
看样子他得想个法子把杜康酒馆的老板赶出晟都城,免得他家王爷天天惦记松醪酒,连身上的旧疾都不顾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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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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