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嘉垂下眼帘，拱手道：“母亲，芷儿才进门一天，莫说侯府事务，便是我院子的路都不熟悉，您说她是商贾之女，于侯府，她还有许多规矩要学，管家之事不如缓一缓，之后再议。”
江沅芷目光微微一顿，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却在触及秦氏目光时压下。
敬茶作弄不到江沅芷就算了，让江沅芷管家也不行，秦氏觉得这个儿媳嫁来便是克她的。
但今日不管如何，管家权是一定要交出去的，不然侯府的亏空谁填。
思及此，秦氏皮笑肉不笑：“元嘉说的不无道理，可话已经放出去，沅芷不接不好，这样吧，往后她每日跟我看账本，等熟悉侯府门下的营生后再全权交给她。”
先不说秦氏会不会办事，但这一口话说得实在漂亮。
江沅芷一时没法反驳。
“母亲……”裴元嘉蹙眉看着自己母亲，心里直叹气，他看向父亲，期望父亲能为儿媳说两句。
作为侯府话事人，裴允湛哪会不知侯府现下状况，甚至儿子娶妻他也是默认的，于是在收到儿子视线时，他默默撇开眼。
秦氏得意洋洋：“来人，把账本和库房钥匙拿上来。”
说罢，秦氏又看向江沅芷，笑道：“账本和钥匙先交由你，你得空去看看，也熟悉熟悉侯府的物件儿，外头的铺子庄子一时不好看，往后得了空你再去。”
不多时，秦氏的贴身丫鬟彩环捧着一个沉甸甸托盘上前，上面赫然放着几串黄铜钥匙和几本靛青封面的账本。
这几样东西既是权力，又是麻烦。
江沅芷目光在托盘上一掠而过，佯装惶恐般掩唇：“母亲厚爱，新妇感激不尽，可我初来乍到，府中人心未稳，贸然接管账本，说不定致府中动荡，再者，若有哪个丫鬟婆子不服，与我来顶，我若打骂，该说我容不下府里老人，可不管，又该说我管家不利。”
“还有。”江沅芷顿了顿，指着钥匙道，“我江家只是商贾之家，比不得侯府，万一库房里的宝贝我都不识其价值，往后人情走礼送错，岂不惹人非议？还请母亲陪我一同前往，带我认过库房物件儿再将钥匙交于我不迟。”
钥匙可以接，但没看过库房里的东西前不能接，即便东西登记在册，万一有人偷偷挪用，再陷害于她，亦或一开始便编了许多不存在的物件儿，到时想要却拿不出来，任她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秦氏嘴边的笑意僵住，这死丫头看着温顺，推脱起来却是滴水不漏，如此牙尖嘴利，怪不得连儿子都被她迷惑。
库房的东西没几样了，平时偷偷摸摸的，谁也不戳穿，要真把剩下的东西光明正大摆在众人面前，她侯府夫人这张脸还用要吗？
秦氏咬咬唇，看向太夫人，这钱可不止她一个人花，老太太得帮她。
老夫人收到儿媳视线，恨铁不成钢地横了她一眼，侧首同江沅芷笑道：“莫担心，府邸下人听话的很，若是有人顶撞，你扇他便是，我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走不动路，你母亲近日头疼，也不好往库房走，你点几个丫鬟婆子去，顺道收拾库房。”
两位主母都急不可耐将管家权交出去，看来侯府已成空架子，谁接手，谁就得往里填坑，受累还好，说不准还有别的火坑在等着她。
可连老夫人都发话，这管家权是不想接也得接了。
江沅芷盈盈一拜：“祖母和母亲说的是，但新妇还有三朝回门，能否让新妇回门后再跟母亲看账本，这两日也叫我熟悉侯府。”
这是变相答应了，秦氏面色缓和许多，露出的笑容里甚至夹了两分真心：“也好，侯府毕竟事多，你要先熟悉也是应该的。”
太夫人也放了心，手一挥，笑道：“好了好了，先吃早饭吧，莫让元嘉饿着。”
众人应是。
许是江沅芷松口，早饭时，太夫人和秦氏都没发难，甚至拉住她，让她坐下吃饭。
看的江沅芷忍不住感叹：如何当一只笑面虎是侯府的必修术，当然，也是世子夫人的必修术。
……
吃过早饭，新婚夫妻回了裴元嘉的清松居，俩人面对面，却相顾无言。
江沅芷是不想说，裴元嘉是不知道说什么，或者是不知道他能说什么，今日之事他也不好意思，但又不知如何解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翠羽捧着杏仁酪进来时看到主子们便是这副模样，她没想到世子也在，杏仁酪只拿了一碗。
世子已经看到她，又不能退，翠羽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世子，少夫人。”
裴元嘉“嗯”了一声，又问：“这是什么？”
翠羽：“是杏仁酪。”
江沅芷看了看托盘，道：“怎只拿了一碗？”
翠羽：“是奴婢疏忽，不晓得世子也在，奴婢这就去再拿一碗。”
这杏仁酪是翠羽担忧自家小姐像在江家一样吃不饱才拿过来的，世子在，缘由不能说，只能解释是自己的疏忽致少拿一碗。
江沅芷没让翠羽下去，反而看向裴元嘉：“夫君喜欢杏仁酪吗？”
裴元嘉摇摇头：“有些甜腻。”
于是江沅芷挥手让翠羽下去：“世子不喜欢，端下去吧，我那份也不用。”
“小姐……”万一在太夫人那边吃不饱，小姐的身子怎么受得了，翠羽还想再劝，触及到小姐眼神，她一顿，恭敬退下。
翠羽以为小姐碍于世子在，不便吃，思索一番后决定过半个时辰再送来。
裴元嘉以为江沅芷是因他不吃，所以她也不吃，他缓缓道：“我是不喜太甜口的东西，没说你不能吃。”
江沅芷自然知道翠羽为何拿杏仁酪给她，也心知裴元嘉是误会了，真实缘由不好说，她只能扯开话语：“早饭还未克化，不便多吃。”
早饭吃了还没到一个时辰，确实没克化。
裴元嘉刚想点头表示赞同，又猛地顿住。
翠羽明明知道她刚吃过早饭，却还是端来杏仁酪，还有，早饭正常吃，哪来的“不便多吃”，莫不是她在江家养成的习惯，喜欢饭后再吃点别的。
裴元嘉作为大理寺卿，处理过的案件数都数不过来，多少疑难杂案都推得出来，现下只需动动脑子便明白妻子和婢女的异常。
“你……”他犹豫着问，“没吃饱吗？”
“嗯？”这话成功让江沅芷抬眼看他。
她家不缺钱，却不能让她吃饱，联想到她继母，裴元嘉面上多了一层严肃：“侯府不是江家，不至于少人一口吃，你想吃什么便让人去做。”
还是被看出来了。
江沅芷一惊，转而笑道：“记着了，多谢夫君关心。”
他不过是说了句话，何尝值得感谢，倒弄得裴元嘉不好意思起来：“没……没什么。”
没过一会儿，裴元嘉受不了这诡异气氛，于是主动开口：“母亲那边……你想如何？”刚嫁进来就让人掏钱，母亲真是急不可耐。
江沅芷反问：“你觉得我当如何？”
这话问得裴元嘉一噎。
江沅芷叹了口气，握住裴元嘉的手，他脸颊果然泛起红晕，她不好戳穿他害羞，只当看不见：“长辈命令不敢不从，我行事艰难，夫君只要在我困难时说上一两句解围的话，我便感激不尽。”
她姿态低得不能再低了，没有哪个男人不受用，裴元嘉自然一样：“嗯，我……我会的。”
江沅芷看着他，缓缓扬起嘴角，她没蠢到完全相信世子的话。
侯府几位主子，除了她，其他皆有血缘关系，矛盾起时，世子多少偏心长辈，她理解，但不代表她会任人欺负，得想点办法在侯府站稳脚跟，不然后头更苦。
好像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
江沅芷看看裴元嘉，欲言又止。
有点羞耻，要不要问呢？
裴元嘉侧首看她：“怎么？”
江沅芷咽了咽唾液，压低声音道：“那个……元帕的事，你解决了？”
今日太夫人和婆母只顾将管家权丢出去，忘了元帕的事，过后要是想起，她该如何交代？
这……
裴元嘉表情讷讷，很快又装轻松道：“……都解决好了，母亲不会再问了。”你也别问了。
后面这句他没敢说。
“哦……”江沅芷不知道他是如何跟婆母说的，总之以后不会有人拿这件事来威胁她就好。
呆坐一盏茶功夫，江沅芷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问：“夫君今日有事忙吗？”
新婚第一天，便是有事，也不好撇下妻子不管，裴元嘉应了一个“无”。
“正好，夫君陪我去库房看看吧。”江沅芷笑吟吟道，“库房应该都是好东西，还请夫君同我细细讲。”
想到祖母和母亲的脸色，裴元嘉心里暗暗吐了口气，这库房也不知还有没有东西。
罢了罢了，不过是去作个证人，不能事事叫她吃亏，思及此，裴元嘉站起身，率先走出门。
江沅芷拿了钥匙跟在裴元嘉身后，活脱脱一个小跟班。
侯府库房有好几间，随意打开其中一间，想象中的尘封霉味并没有扑来，除了角落零星几个大箱子有落灰外，其他箱子表面都锃光瓦亮。
江沅芷目光扫视一圈，叹道：“母亲怕不是每日安排人来打扫，管得真好。”话落，她让随行丫鬟打开箱子。
第一个箱子，空的。
第二个箱子，空的。
第三个箱子，空的。
陆陆续续开完第一间库房的二十个箱子，只有两三个里头有东西，裴元嘉面色铁青。
江沅芷犹豫道：“要不，咱们不看了。”
“看。”裴元嘉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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