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勃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想了半天,只憋出:“白鹦鹉,我倒是见过几只。说是南邓人在海上捉到的。”
真实的白鹦鹉没有那么聪明,也没有那样灵巧,但李勃也绝不认为它能吓到人。
“陛下,我怕!”褚公子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含章殿,差点一头栽到李勃怀里。
能让一个成年男子吓成这样,李勃的雪霜寒都已经拔出来了。
还未合拢的宫门飞进来一只白鹦鹉,稳稳地落在树冠上。
“怕什么?莫要慌,慢慢说来。”李勃耐着性子安慰,有叫人立刻合拢宫门:“你瞧,孤连殿门都为你关了,什么也进不来,什么也伤不着你。”
“就是它!”褚公子还不肯起身,李勃只好使眼色让两名健壮宫女上前来,架起软绵绵的人,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不过是个玩意儿,你不喜欢……”
李勃得话还没说完,褚公子就呜咽到:“陛下,臣不敢不喜欢,只是陛下赐给梁氏,梁氏便训练起这猛兽来……“好好说着话,褚公子撒起娇来,陛下你瞧,你瞧,臣的手指!”
李勃还在消化着他的话:
梁氏,这称呼真新鲜,孤满宫真成了女子了……
猛兽,炖汤都没有二两肉……
手指,微红而已,损伤的还没孤写字多了磨损的厉害。
不过,河堤还有两座没修完……新安江大水,绝收了。
算了,李勃伸出手去,拉起褚公子的手:“让孤瞧瞧,还疼不疼?”
褚公子破涕而笑。
有人却阴沉着脸。
朗背对着李勃,越过他的肩膀恰好可以看见棋盘,刚下了半盘。朗是个十二分专注的孩子,被人打扰了,当然没有好脸色。不知怎的,李勃替他出起气来:“褚朗一路跑过来,可是吓坏了。”
“臣胆子小。”褚公子嗫喏。
胆子小是什么优点吗?李勃无语,“怕什么,自然有孤护着你,小厨房去给褚朗做一碗肝胆汤来!”
“什么肝胆汤,臣不喝!”汤很快煮好了,该吃药的人还可劲儿当众矫情。
“孤喂你。”李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好苦!”
这汤是拿鱼苦胆做的,如若不是怕御前失仪,褚公子方才已经喷出来了。
“良药苦口。”李勃循循善诱。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话真妙,想在后宫兴风作浪,专捡便宜可不行,李勃一勺一勺地灌下去。
褚公子面容已经扭曲了,李勃放下碗,吩咐人去取一碗槐花蜜来。
吃了蜜糖,脸色总算好些,但控诉梁公子的主旨没有变:“臣不怕别的,就怕鹦鹉!”
韩嘉都不怕。
李勃扫了一眼远处,白鹦鹉正落在韩嘉胳膊上。他本来是来和朗作伴下棋,这会儿心思都在鸟身上了,早把棋局抛到身后了。
“含**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褚公子低声说道。
还装?给你脸了,没完了?这破鸟连人名都记不得几个,比你还笨,会说什么宫中事?李勃着实给折腾烦了。
“你若不喜欢,下回南邓的金丝猴有了,孤送你一只玩儿”李勃承诺。
远处,韩嘉正在叽叽呱呱地同鹦鹉讲话,背对着褚公子,他怕鹦鹉是假,韩嘉怕他倒是真的。上次看戏,褚公子特地坐在李勃边上,剥了葡萄试图喂她,大庭广众,众目睽睽,第一次参加这类活动的韩嘉嘴都合不上了,李勃也大为震撼。
她终于了解父亲的苦恼了,后宫妃嫔之间,只要不闹出人命就不要麻烦孤。想必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这么想的。
“嘉儿,小心头顶!”鹦鹉正在啄食一只毛虫。
韩嘉回头笑了笑,谢谢李勃提醒,继续不以为意,褚公子倒是又给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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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时起,李勃便唆使上官朗邀请韩嘉多来。
含章殿风水设计严谨,花木扶疏,金鳞满池。韩嘉喜欢虫鱼鸟兽,在金鳞池边一蹲就是办个时辰,任凭谁来也叫不走。他的年纪、爱好使得他被排除在宫斗的威胁之外,收获的只有种种嘴碎的嘲笑。
“陛下不如打发韩公子去上林苑养马,他还可以捉了蟋蟀玩儿。”
李勃替他开解:“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可以多识得鸟兽虫鱼,韩嘉所为,不失圣人之意。”
大家对圣人和对韩嘉一样不感兴趣,既然李勃如此说,也就散了。
宫里人人争斗,李勃冷眼旁观,真正的好朋友不过两对,赵思敏和魏泓自不必说,另外的也就是上官朗和韩嘉了。
秋风起了,韩嘉和上官朗的游玩场地换到东暖阁,那时候宫里开始流行一种花草牌,打法很繁复,足足有220张。
有时李勃路过东暖阁,便会看到两人聚精会神地玩牌,屏声静气,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朗,你输了。”末了,大多是韩嘉笑嘻嘻地收拢一桌子纸牌。朗则站起身来,长出一口气。
朗总是输,就是圣人也输的没脾气了。
“一次也赢不了,你还和他玩儿?”韩嘉走后,李勃问。
“总比一直赢好。”
李勃听不懂了,“既然一直赢不好,嘉儿为什么还是总来找你?”
“别人不和韩嘉玩儿。”上官朗聚精会神,将牌一张一张散开,试图摆回刚才出牌的顺序。
“为什么?”
“他记得住每一张,每一次出牌的顺序。”
“那还有什么意思?”李勃明白了,总跟弱势对手过招,定然是乏味的。
“解闷儿。”
“你们也觉得闷?”
朗反问:“你不觉得?”
这宫里自然人人都觉得闷,人人要打发时光。如今也算人人找到了方法,内耗自己的,外耗别人的,寻找爱好的,只有她一个人空空落落。朝堂上,也总是铩羽而归,魏家可用,但还还远不足与赵廖抗衡,而且李勃发现,朝堂上斗来斗去久了,大家反而形成了某种底线,或是默契。
“不要紧,来日方长。”朗放下一张兰花牌,轻声说。他好像能看到她心里。
“嘉儿你真的从来没输过?”韩嘉再来的时候,李勃很好奇,竟然跟着看完了全局。他不仅仅是记牌清楚,倒过去推算,每一张牌打的都有筹谋。此子胸中大有丘壑,李勃感慨。
“也不是,上个月我还输给了谢春红。”
什么?那个蠢货!李勃睁大眼睛。她记得上次这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还是因为背不下来尚书,给师傅罚了出去。那一日,李勃恰好路过学礼堂,安慰了他好一阵。
“你不是能背下来整整220张牌么?怎么会输?”李勃和韩嘉确认。
“不止是我。”韩嘉得又腼腆地笑了,“其实我玩儿一个多月才能记下来,谢春红拿到牌的第二日就烂熟于心了。还有赵希原也能,只是比我略微差一点,要是别人老打断他,他就记不得了……还有李安平,他只是不喜欢打牌罢了,偶尔下场一次,却从未输过,宫里一整个月的账目,他一个上午就能对得清清楚楚……”
李勃陷入一种莫名的情绪:跟孤王撒娇装可爱的,其实最精明,立笨蛋美人人设的,其实一点也不笨。她竟然连这一点都没看出来,遑论弄清楚他们为什么要如此,那有谈何激发他们呢?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朗说。
李勃明白了,马儿跑错了方向,最该责怪的骑马的人。她想收拢人心,方式却只是根据亲疏喜好抬举打压,逼得他们争宠献媚,既然听话的、笨拙的最得圣心,那么必然有源源不断的人变得更笨、更听话。而她自己之所以这样,无外乎是在外庭一再遭受打压,缺乏安全感。心胸狭窄的帝王,容不下任何聪明的、出挑的、能力强大、生气勃勃的人,容不下任何异端。李勃明白了。若是她自己不改变,这后宫只会日渐沉沦。
“嘉儿,总赢有什么意思?”李勃开口问道。
“赢本身没什么意思,过程却很有趣,和朗玩儿,赢也是要动脑筋的。”
李勃点点头,“嘉儿,你要不也搬过来,孤将西面的暖阁收拾出来,和朗一起住好不好?”
韩嘉一呆,继而破声:“不要!”
这孩子真呆,孤只是开玩笑的。孤好没面子。他不想来,有的是人想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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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度过某个朴素祥和的节日,李勃在庭院中苦练舞象,小黄门击鼓应和,折腾的满身淋漓大汗。
“你跳的不对。”一坐下,朗就冷冷地说。
李勃一呆:“你刚才不是在打牌?”
这孩子自幼失祜,又在这种不见天日地方长大,性子难免冷淡奇怪。
秋日午后的阳光醇厚,万物金黄,殿后的千花万叶被浸入其中,如身染蜜酒。李勃、上官朗、韩嘉坐在台阶下面,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谁都不言语。君王和她的两个傻儿子,这是一段不属于宫廷生活的快乐时光。
事无不可对人言。李勃隐瞒了太多,思考了太多,唯有这点欢乐是可以不假思索的回忆、分享的。李勃笑了,洪铭也笑了。朗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
李勃将他的一点不快尽收眼底。如今,孤也只有朗了,可是,朗也不复童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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