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期的慵懶時光像溫潤的蜜糖，緩緩流淌而過。重返工作崗位的早晨，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家裡的咖啡香氣。肖瑜在自己的工位上坐下，看著辦公室裡來來往往、有些比她還年輕卻已獨當一面的面孔，一股熟悉的、細微的不甘與自我懷疑悄然浮上心頭。她甩甩頭，努力將心思聚焦在眼前的項目簡報上。
下午的一場跨部門協調會，很快將這份情緒催化成了現實的挫敗。針對一個執行細節，她與另一個部門的副理意見相左。對方的方案在她看來存在明顯漏洞。幾乎是出於本能，她立刻打斷對方發言，語氣銳利地指出問題，並列舉了數條她認為更優的替代路徑。
她的論點專業且清晰，但會議室的空氣卻瞬間凝滯。那位副理的臉色沉了下來，其他與會者則默契地保持了沉默。最終，會議在主導者略顯尷尬的「再議」中草草結束。
肖瑜帶著一股「我又沒錯」的悶氣和更深層的無力感回到座位。為什麼總是這樣？為什麼明明對的是她，最後卻像個破壞氣氛的麻煩製造者？那些能力不如她卻更「會做人」的同事的面孔在她腦海閃過，讓她愈發煩躁。
下班時，她刻意晚了十分鐘才下樓，熟門熟路地走向隔壁街區那條僻靜的輔路。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已經安靜地停在老位置。
她拉開副駕駛座的門鑽了進去。胡盧柏自然地接過她的通勤包放在後座，沒有立刻發動車子，而是側頭仔細看了她一眼：「今天臉色很沉重。會議不順利？」
肖瑜深吸一口氣，將下午的交鋒和盤托出，連帶著那份積壓已久的不甘：「……我真的不明白！我的方案明明更優，數據也更紮實，為什麼每次據理力爭，結果都像是我在無理取鬧？難道職場真的只容得下會拍馬屁、說話好聽的人嗎？那我這種人是不是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自我懷疑。
胡盧柏安靜地聽完，沒有急著反駁或安慰。他沉吟了片刻，目光平和地看著她：「小魚，你今年四十歲了，不是初出茅廬的畢業生。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那些你看不起的『技巧』，反而能讓一些人走得更順？」
他這句話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破了她自我保護的氣囊。肖瑜猛地抬頭想辯解，卻被他溫和卻不容置疑的眼神制止了。
「我並不是說你是錯的，更不是要你學著去阿諛奉承、卑微討好。那不是你，我也絕不會欣賞。」他語氣沉穩，「我想請你思考的是，在『非黑即白』的硬碰硬，和『放棄原則』的討好之間，是否存在一片廣闊的、名為『有效溝通』的灰色地帶？你是否因為抗拒後者，就索性連前者也一併放棄了，把自己困在了一個四處碰壁的角落裡？」
他頓了頓，讓她消化這句話的重量。「你的專業是你的寶劍，但揮劍的方式，決定了你是破開障礙，還是傷人傷己。你需要學習的，不是扔掉你的劍，而是給它配上更精妙的劍法和更堅韌的劍鞘。」
「第一課，我稱之為『策略性沉默』。」他繼續說道，給出具體的方法，「不是讓你憋著不說，而是在那股想要立刻反駁、立刻證明的衝動湧上來時，強迫自己先做一個物理動作：低頭，在筆記本上寫下對方的核心謬誤和你觀點的關鍵詞。這個動作能強行插入一個緩衝區，讓你從『情緒反應』切換到『理性思考』。」
「然後，觀察。有沒有其他人可能會提出類似看法？或者，等到輪到你發言時，你可以說：『關於剛才X經理提到的A方案，我有幾個數據上的疑問想和大家探討一下，或許我們可以一起看看B方向的可能性？』」
「你看，」他解釋道，「你沒有在情緒上正面否定他，而是將對話引導到對『數據』和『可能性』的理性探討上。你維護了對方的顏面，卻同樣提出了異議，甚至顯得更專業、更合作。這不是軟弱，這是一種更髙階的、對事不對人的強硬。」
肖瑜徹底沉默了。他沒有否定她的價值，卻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她職業生涯的癥結所在——她因抗拒虛偽而自絕了提升影響力的道路。她一直以為是世界虧待了她，卻從未想過，自己或許從未真正掌握讓世界聽她說話的語言。
「我……我從沒這樣想過。」她喃喃道，語氣裡的憤懣已被一種沉重的反思所取代。
「現在開始想，也不晚。」胡盧柏的聲音緩和下來，帶著鼓勵，「你只是缺少有人幫你點破這層窗戶紙，缺少一些練習。別自己先封死了進步的空間。我的小魚這麼聰明，只要願意學，一定能掌握這門功課。」
他發動了車子。「回家吧，胡太太。把今天的鬱悶放下，我們從長計議。」
車子平穩地匯入車流。肖瑜望著窗外華燈初上的街景，內心不再只是氣憤或委屈，而是湧起一種複雜的、摻雜著刺痛與明悟的感覺。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到，橫亙在她與「懷才得遇」之間的，或許並非全是小人的阻撓，還有一道她自己築起的、名為「溝通之牆」的障礙。而現在，有人正耐心地，遞給她一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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