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这婢女倒还蛮重情义的。”
他没接话茬，继续道：“我们一路不停奔逃，牧炎的属下却死追不歇，终至一处山间湍流旁，被追上了。
“我一人力搏那群爪牙，怎料秋菱和珺笙却因避敌遇险，失足坠入湍流，被大水冲走了。
“眼见于此，我怎能不急？于是纵身一跃，跳入河水中追赶。
“岂料人未能追上，自己却被急湍冲至崖边，顺着瀑布生生地跌落了下去。
“待我于下游醒来时，珺笙扶着秋菱已寻到身前，原来他俩被一根垂倒的树枝绊住，才没被冲至崖下。
“寻到我时，他俩痛哭不止，我这才发现自己虽侥幸未死，但左腿却已然摔残腐烂。
“而令我惊讶的是，秋菱竟恢复了神智，我急问她为何杀死父亲，她却只是摇头哭诉，仍道不明其中原委。
“远听得马蹄声杂沓逼近，牧炎派出的杀手又快到了，我恍似明白了，大哥真正的目的，是要借机置我于死地，呵呵。
“彼时珺笙忽道：二公子，你们先躲起来，我去引开他们。说罢，抬腿便要走，被我一把拽住。
“我向她借了柄匕首，狠心一咬牙，斩下了自己的左腿，他俩大惊，又即悲哭起来。
“我忍痛对珺笙道：这条腿已然废了，你把它丢在崖下，他们得见后，定会以为我摔得死无全尸，如此便会作罢。
“珺笙抱着断腿，泣泪远去。我对秋菱道：咱们也走吧，别再连累了珺笙。
“顺手捡了地上枯枝，当作拐杖，和秋菱相互搀扶着便离开了。
“那日行至一处草甸时，天已近晚，我因伤势太重、流血过多，实在难以支撑，眼前一黑，便晕倒了。
“秋菱急唤我两声，突又捧腹哀叫起来，原来她受了这连番折腾后，不得已即要临产。
“我昏然闭眼前，见她痛苦地坐躺在地，虽是万般不忍，却已无力搭援。
“待我再醒来时，已躺在一处清冷寺庙中，救我的不是旁人，正是那苦竹禅师，和你如今的爹爹苏千阳。”
“那我娘呢？”我问道。
原本我是不会轻易唤秋菱作”娘”的。一个十七年来素未谋面的女子，突然被告知是自己娘亲，任谁心中也凌乱得很。
可不知为何，听了牧云的讲述，我总觉得他所说极为真切，不似谎言。
更感这躺在这冰冷墓碑后、早已化作白骨的女子，与我亲缘深厚，于是便不自觉地叫了出来。
“你娘她……”牧云语声呜咽，双眸盈泪，“苦竹禅师告诉我，他们在野外赶路时，闻听一阵阵婴儿啼哭声，便止步寻人。
“待寻到时，见我昏迷未醒，你哇哇不止，而你娘她……，她肚腹被剖开，匕首旁散血大滩，尸身早已冰凉。
“苦竹禅师验看尸身后，道你娘本自体虚，外加一路奔劳，原是无力产下婴孩的，若不剖腹，孩子必然闷死腹中。
“我难以想象，那段时间她承受了怎样的苦楚，弥留之际，必是拼了最后一丝气力，才佑你出生的。”
说至此处，他黯然泪下。
我缓缓望向墓碑，不禁伸手触向那“秋菱”二字，眼眶也即模糊。
片刻之后，我拭泪问牧云：“后来呢，为何便抛下我了？”
他道：“这个说来也是话长，当年父亲之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后幸得苦竹大师指点，才令我堪破迷局。
“他告诉我，闽江一带有种蚀心蛊，可操控活人如傀儡一般，中蛊者神智尽失，浑似个活死人。
“我闻之一怔，这不就跟你娘一样吗？凝神细思，下蛊者究是何人，当下便想到一人，但实又难以置信，你道是谁？”
我微一思忖，道：“是珺笙！”他奇道：“你如何猜到的？”
我道：“能下蛊害我娘的人，这世上固有许多，但真正令你难以接受的，除了珺笙之外，怕也没几个人。
“更为重要的是，你说过我娘在你摔下悬崖后，突然恢复了意识，以我对蚀心蛊的了解，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最合理的解释，便是下蛊者亲自替她解了这蛊，而那段时间跟我娘在一起的人，就只有珺笙，是以才作此推断。”
牧云点头道：“是啊，当初我真的没敢往她身上想，毕竟若非她衷心护主，我和你娘也难以脱离险境。
“但思遍我们身边所有人众，出自闽江一带者，便只有她一人，如何不令我怀疑呢？
“于是，我偷偷潜回火云山庄，捉了个牧炎的爪牙，打探珺笙下落，想解开心中疑团。
“谁料一问才知，那日珺笙离开我们没多久，便被牧炎带人追上，逼至崖边，坠崖身死。
“她坠崖前，狠狠地道：牧炎，你这个卑鄙小人，是你怂恿我害人的，如今兔死狗烹，我罪有应得，你早晚也不得好死！
“得知真相后，我悲愤交加，不仅因坐实了珺笙下蛊的猜想，更没想到大哥竟是个弑父杀弟的畜生。
“登时一掌毙了那爪牙，即要寻牧炎报仇。哪知身后突然掌风袭近，击在我后颈处，立时便昏厥过去。
“待得醒来，才发现是苦竹禅师和苏千阳临机阻止了我，将我带离山庄。
“苏千阳道：你犯什么糊涂，当下你虽已功力恢复，可毕竟是个残腿之人啦，如此贸然寻仇，岂不是找死吗？
“我哪里肯听，当即吼道：是谁把我害成这样的？秋菱又是怎么死的？这仇我焉能不报？
“于是架拐起身，闯出屋外，怎料苦竹禅师一记擒拿手自背后袭近，我回身格挡，与其拆了几招后，败下阵来。
“他却飘然已至身前，我怒不可遏，挥杖横扫，又被他倏然一指打在杖上，那拐杖登时断裂。
“断杖飞出丈远，击在一块巨石碑刻上，巨碑应声爆裂，我大为惊讶，忙问：这是什么功夫？
“他道：这叫无欢指，当下你所见的，不过是第二层功力，若能练到第七层，便是对阵悍猛的烈云掌，也如探囊取物一般。
“我寻思，世间竟有如此奇绝高深的武功，实是大开眼界，若能练成此技，何愁大仇不报？
“他仿似看穿了我的心思，即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若能暂弃寻仇的念头，我便将这无欢指倾囊相授，如何？
“他这番话确实说动了我，依我所知，父亲死后，牧炎已获取了烈云掌至高心法的修炼秘笈。
“彼时他的功力已臻化境，远非昔日可比，别说我断了条腿，便是完好无缺，也难敌他手。
“思之此节，我立即双腿跪地，拜了苦竹禅师作师父，随他一边修习医术，一边苦练无欢指。
“可寒来暑往地，练了两年多，总觉不对，那无欢指练到第五层后，便再难有进境。
“师父道：无欢指乃佛门武技，有道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第五层后的心法，需修习者心境放空、无嗔无怨方有进益。
“话虽如此，可我身负血仇，如何能做得到？于是强行练习，险致走火入魔。
“师父无奈，索性收回了无欢指的秘笈，暂停我继续练修练。
“我怎会心甘，便想：在这寺庙之内，志不得展，多受管束，不如偷了秘笈，远离此地，鸟飞鱼跃般才算快意。
“既生此念，我便一不做，二不休，寻机盗取了那无欢指的秘笈，以备逃离。
“然而……”他面色突转沉重，“天意难测、世事难料啊，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我竟然害死了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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