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为考试在即情绪有些紧张还是休息不够，姜星晨一早起来便觉得胸闷郁郁，整个人被巨大的又莫名的伤感裹挟。
大雪过后晴天并未如期而至，不知在蓄着什么力，布满阴云的天空依然沉沉悬在头顶，仿佛随时可能下坠，如雪崩般埋葬一切。寒风戚戚，请假没去上课，已经在宿舍窝了大半天的姜星晨捂着被子在床上枯坐，手紧紧摁着胸口，那股莫名的疼痛不知不觉间狡黠地从胃部窜到了心脏，室长下课从食堂带午饭回来，见姜星晨面色惨白如纸，一听是心脏不舒服，便立即报备辅导员并打车带姜星晨去了学校附近的大医院。
好在这天急诊并不繁忙。
“把衣服再拉高一点。”护士平静地说道。
涂过酒精的吸盘一个个贴上姜星晨裸露的皮肤，冰凉却又意外地让人感到心安。
“从心电图上看没什么问题，注意休息就好了，精神不要太紧张。”戴着眼镜的男医生把心电图报告递回来，姜星晨低头看着除了高高低低的曲线，还写着“窦性心律不齐”，医生似乎看出她的疑惑。
“这个没事，说明你能靠自己的呼吸来调节心率，这是年轻人心脏健康的表现，别担心。”
夜幕降临，宿舍再次只剩姜星晨一人。
天花板的日光灯时而刺眼，又时而晦暗，宿舍和楼道一片死寂，好似尖叫的分贝早已超过听觉可捕捉到的频率。身体的疼痛消失了，可从清晨起那片沉沉坠在低空的黑云此刻却在姜星晨的心中不停翻涌搅动，烦躁与悲伤无可名状，她想起昨晚与妈妈的短暂通话。
姜星晨出生在一个温馨的三口之家，妈妈从师范学校毕业后成为了一名语文老师，从她作为任课老师、班主任，再到副校长，勤奋要强的她几乎一门心思扑在教学、评职称和她的学生身上，而身为医生的爸爸则常常昼夜不分地周旋于手术台之间。
小家虽在小城，爸妈却望姜星晨可以多出去走走，看看更大的世界，而他们一有时间也会将这想法付诸实践，姜星晨从小就跟着爸妈到过不少地方，看过无数风景，她一直觉得他们一家三口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可在这日夜岁月中，隔阂与疏离却如霉菌般在他们之间潜滋暗长，这沉默的侵袭在有意无意的忽视与纵容中终于演变得不可收拾。姜星晨偶尔在深夜听到他们压低声音的争吵，听到关于爸爸与另一个女人间传出的风风雨雨，饭桌上更多时候只有她和爸爸或她和妈妈。
只是过去这几年，姜星晨的存在仿佛一只锚，勉力将他们家这艘风雨飘摇的小舟泊在避风港，可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也仅剩下与姜星晨相关。
记得初中时搬家，姜星晨帮忙整理时翻出来一个精致的小木箱，打开看里面全是爸爸写给妈妈的信，字里行间朴实平淡，却由想念与爱意填满，爸爸总在落款处像外国人一样写上‘YOURS’，她如获至宝般把这些信件摆在妈妈面前，妈妈翻了翻，却有些凄然地笑笑，说和那些不用的旧书一起运去回收站吧。
姜星晨把那个小箱子偷偷留下了，并常常翻阅品读，那是爸爸妈妈的青葱岁月，虽然就像他们的爱情，随着岁月流逝，不复返。这令她深感遗憾，但又醉于那诗意的浪漫。
而如今它们是被现实击中的碎片，是逝去过往的证据，变得毫无意义。
她想起小时候做过一个梦，在清晨的饭桌上告诉爸爸妈妈，“我昨晚梦见观音菩萨了，我问她要仙丹，要两颗，妈妈一颗，爸爸一颗，保佑你们长生不老。”想着他们欣慰又愉快的笑脸，想啊想，直到他们的笑脸变得模糊，直到他们的声音渐渐淡远，直到一切不再触手可及。
这两年她同爸妈之间的交流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学费、生活费、成绩、旅行报备、健康问候，简短又干涩。
昨晚与妈妈的通话依然如此，可她的声音中多出的那丝疲惫和干哑，此时却让后知后觉的姜星晨深感不安。
她来到宿舍外的长凳上，外面也冷冷清清，低矮的路灯在头顶泼洒冷冷的光。
“喂，晨晨，怎么了？”妈妈听起来正站在一片嘈杂声的不远处，沙哑的嗓音带着强打精神的乏力感。
姜星晨突然哽住。
沉默。
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妈妈好似在等她说话，又好似只是被动陷入沉默。
寒冷逼近，呼啸的北风如刀风箭雨刮擦着姜星晨的皮肤，她这才发现出来时忘记系围巾，也忘记换下拖鞋，冷空气无孔不入，从她的脖颈和脚踝向她的身体灌注，寒意和疲惫紧紧攫住了她。
她突然哭出声来。
“对不起妈妈，我不是个好女儿。”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怎么突然讲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但是好像突然发现症结所在，那哽在她的胃里，心里，沉甸甸压在她身体里的，竟然是这句话吗？
妈妈顿了顿，似乎在尝试驯服自己的嗓音，努力平静地问出这句话，“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个？”
那莫名的悲伤此时如卸了闸的洪流，让她泣不成声，只能勉强吐出几个字，“我也，”“不知道。”“对不起，”“妈妈。”“爸爸。”
妈妈深深吸一口气，再吃力地缓缓吐出。
她的声音随着姜星晨的哭诉而破碎了，妈妈颤抖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晨晨，妈妈给你订明天上午的机票。刚才给你们辅导员打过电话了，我拜托她明天再告诉你的。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要隐瞒你。
妈妈希望你至少今晚能好好休息一下。”
“……”
“你爸爸走了，今天上午走的。对不起宝贝，我昨天就应该在电话里告诉你的……你爸爸昨天值完夜班，从医院下班回家时，在外环快速的十字路口，他的车被一辆从省道下来的超速大卡车撞了……送到医院一直昏迷，坚持到今天上午，还是走了……”
“……”
“晨晨，妈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
妈妈因哭泣而破碎断续的声音，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如一道道滚雷，在一连串耀目的闪电后应声而至，直击得姜星晨心脏阵阵钝痛。
这无从解释的心电感应，这来自死神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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