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幸怔愣了一瞬，双手用力抱紧他，感受到指缝之间溢出的鲜血。她的呼吸也变得不稳，低下头和他额头相抵：“陆仰，陆仰……好多血啊，陆……仰，你能听到吗？听得到吗……”好疼啊真的好疼啊，好疼……
陈翰被警笛声吓得发抖，好不容易找回理智：“不是……我……我没想这样。”很快，他又恶狠狠地说：“对！因为你们！要不是你们惹我不给我钱，我也不会伤害你们，我只是想要钱！我有什么错？”
安抚好了陈幸的情绪，询问了陈幸的意见。陆仰联系了之前就找过的律师，四月底正式开庭。
陆仰脸色不太好，还是坚持坐在了观众席。他时刻不停地注意她的神情，陈幸的眼眶里积满泪水摇摇欲坠，腰却挺得笔直。
陆仰始终很安静，开庭前，他问她：“害怕么？”
陈幸点头。
陆仰笑了：“没关系，怕也没关系，你还年轻。你必须要去面对，这是正确的方向。”
陈幸还是看着他，眼里诉说了无数句话。
我要公平，至死不休。
陆仰什么也没说，读完她眼里的情绪后，一手搭在她的肩头，将她往前推。灯下的两道影子重叠在一起，悄无声息地告诉她：我在。
这场战斗拉开帷幕。陈幸站在明亮的灯下，浑身一尘不染。
她出生时正是晚上，一落地就哇哇大哭，一哭就哭了几天几夜。那天天空中挂着一轮弯月，好像并没有星星。
护士抓着她的脚将她提到水龙头下冲洗，奶奶将她的脚提起检查性别，看到不是自己想要的后，将小婴儿提起随意地在空气中甩了甩。如此一甩就是十几年。
七岁时，她上小学，家里没人送她上学，夏琼没空，其余的都不想理她，因为她是个女孩。
十一岁时，她跟着小卖部的大婶学织围巾，熬通宵织了一条黑色围巾送给陈翰。当时的陈翰很喜欢，戴了很久，还拉着她出门吃了一碗牛肉面。
某年的冬天飘了鹅毛大雪，夏琼收摊晚了些，独自在家的小陈幸找不到妈妈独自哭泣。母亲回家时衣服上还粘着鱼鳞，双手拢在嘴边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她的名字。
“星星——你在这里吗？”
陈幸在不远处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回复：“我在这里。”
夏琼看见她，一把将女儿抱起来，陈幸在空中挣扎着简直吓坏了。
“不冷吗？”女人问她，“哭鼻子干什么？”
陈幸擦掉眼泪，圆圆的鼻头和脸颊都被冻得红通通的，夏琼把粘满鱼鳞的衣服脱下去，将女儿裹成一个球，然后开开心心地将“球”抱回家。
她一看见妈妈就哭，越哭越凶，夏琼也被哭烦了，翻箱倒柜翻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拿出一颗蓝色的水晶球。蜡烛的微光下，那颗蓝色的水晶球里好像装了天空、海洋、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大女孩。
夏琼坐在床上，开始脱掉雨鞋：“喏，这可是我的宝贝，给我的大宝贝玩一会儿吧。”
小陈幸的眼睛差点贴着水晶球，她惊喜地发现：“妈咪！里面好漂亮呀！”
夏琼拿起一边的西红柿就开始咬，冰凉的红色汁水沾在唇瓣上。冬天很少有西红柿，但为了减肥，夏琼还是讨来了几颗：“那肯定啊，我用半个月工资买的，满足一下我的少女心。”
“妈咪要送给我吗？”
夏琼戳她的脑门，年轻的脸上满是嘲笑：“你想得美呢，只是给你玩。等我死了才能给你，现在水晶球是我的！”
一听这话，小陈幸扯着嗓门就开始嚎叫，眼泪成串，说哭就哭了。
夏琼就在一旁放声大笑：“以后终归会是你的呀，哭啥呀？哈哈哈哈哈！想点好的呗，事情又没你想的那么糟。”
“太糟了！”小陈幸不服气地说道。
夏琼想了想，翘起二郎腿将女儿抱在怀里，扯起棉被将她裹好，敷衍地哄道：“阳光总在风雨后嘛，我们星星天生就是胜利者。”
在法官宣布陈幸胜诉时，陈幸眼下的伤疤似乎丢到了所有的不堪，开始愈合成了一块完整的皮肤。
小时候她被人提在半空中甩了甩，这一甩就是整整十八年，直到现在她才发出第一声哭吼，今日才知道自己是谁。
少年何惧风雨，少年壮志凌云。
她转头看向观众席上的陆仰，大家都在叫好，唯有陆仰没有，陈幸想，他肯定在强撑，他肯定特别特别想鼓掌，但肯定没有力气鼓掌。
从法院里出来，陈幸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大地上，她狠狠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平静非常，心中默念道：“我渴望，温和的去探索、行走每一条路，我渴望，平静地度过每一个夜晚，我渴望，狠狠地去呼吸天地间的空气。”
现在，一切由我的意识前进。
这是最好的十八岁礼物——她打败了噩梦。
默念完最后一句话，她睁开眼，陆仰站在她面前，他的脸色仍旧不好，苍白无力，却笑着和她打招呼。陈幸觉得一切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涯。
“恭喜你，我给你准备了打败噩梦的奖励。”陆仰把手里的玫瑰递过去，花瓣上还残留着清晨露水，娇艳欲滴。
陈幸笑了下，走到他身旁，接过红玫瑰和他并肩往前走：“什么奖励？我现在很好奇。”
“自行车。”陆仰说。
“什么意思？自行车？”陈幸受宠若惊，还是忍不住道出诚实，“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自行车？”
陆仰说：“阿姨和我说过。”
陈幸垂下眼，闷闷地嗯了声。
算起来，从那天开始，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陈幸坐在位置上吃饭，陆仰烫好肉，全部放进她的碗里。
陈幸抬眼，看着陆仰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是忍不住回忆起那个冰冷的夜晚。窗外的虬枝荒凉，白墙融化在雾气之中。
头顶红色的光在不断跳动，陈幸浑身冰凉，感觉自己成了靶心，随时会被击中。
没有见面的一个月里，她每天都来，可是陆仰总以各种理由推脱。
天边旭日再度升起，远远看去像一颗西红柿。
“你缝了多少针？”她忍不住问。
“十一针。”他回答。
荒山映日，北悬明彩。
花枯柳败，真言负债。
五月一日，星期二，高考在即，这天晚上，陈幸写完最后一张数学试卷，心脏突然抽痛了一瞬。随后，她从庄晴懿的口中得知夏琼去世了。
也是这天，陈幸才知晓夏琼得的是骨癌 。
晚期。
夏琼曾赋予她生命，现在一切瓦解。
她连夜坐火车回到哥尔市，夏琼所在的城市，路程一共四个小时，她一路上跌跌撞撞前路模糊不清。
陈幸看到桌面上的油灯里已经没有油了，火焰也慢慢熄灭了。
“我没有妈妈了……我没有家人了。怎么办啊？我妈……我没有她了。我……没有她了……”
无奈，夕阳又西下，最亲爱的你也落下来了。
根据夏琼的遗言，丧事匆匆办完，没有花很多钱。马锦山打来电话慰问，电话里几位老师的声音挤成一团。
陈幸一一谢过，买票连夜回延阳市。调整好状态，陈幸照旧上下班、学习、考试。
五月三日，陈幸干完手里的活，把工具放进杂物室，机械音又响了。
“您好，需要点什么？”陈幸气也没好好喘一口，又准备开始干活。
“你好，我是陆仰的爸爸，我叫陆原枫，你叫我陆叔叔吧。”陆原枫礼貌地笑着。
陈幸扯了下嘴唇，扯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容：“您好陆叔叔，请问有什么事吗？”
“很抱歉突然打扰你。我上个月一直在国外，陆仰受伤了也没和我说过，我是前几天才从保姆的口中得知这件事的。”陆原枫说道，“我们找个位置坐下说吧。”
陈幸嗯了声，点了两杯咖啡。
她以为陆原枫要质问，没曾想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怎么样？还好吗？”
“啊……”陈幸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挺好的。陆仰呢？他这一个月都没来学校，前几天看到他发现他脸色挺差的。”
陆原枫感觉奇怪：“你没问他？这两天没见面？”
陈幸点头：“我们很久没见了，前几天一起吃了顿饭。他受伤了，我没敢打扰他。”
陆原枫笑了声：“好吧，我儿子就是这样的，报喜不报忧。”
陈幸愣愣道：“他怎么了？”
陆原枫如实相告：“他之前不见你是因为伤口太严重，怕你担心。本来一直住在医院，前几天他非要闹着出院，伤口又恶化了。”
陈幸苦笑，怪不得开庭那天他的脸色那么差，又在硬撑，又是为了给她底气，为了告诉她，除了母亲，她还有个很爱她的人。
机械音再度响起，一位打扮得十分漂亮的女人踩着细高跟走进来，她既漂亮又让人不敢接近。女人掀起眼皮，裸露的白色脖颈线条好看。
女人一进来就直奔目标。她的语调不高，表情淡然，用很礼貌的口吻询问她：“请问你是陈幸么？”
陈幸点头：“我是。请问您是？”
女人很简单地介绍自己：“我是季谷彤，陆仰的表姐。”
陈幸还是点头：“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季谷彤自顾自地找了个板凳坐下，双手抱在胸前：“他提过你，很荣幸今天能见到你。”
陈幸点头，又点了一杯咖啡。季谷彤直奔中心：“你和陆仰分手吧。”
陆原枫制止他：“谷彤。”
季谷彤弯唇笑笑：“姑伯，等我说完。”
陆原枫犹豫了一下，宽慰道：“小幸，你别紧张，如果不开心可以直接走的。”
陈幸点头。
季谷彤面无表情，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好像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在陈幸看来，就犹如一只无形的手按住她的喉咙。
“我说话比较直，先和你道个歉。我知道你们非常相爱，但你们并不适合。想必我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你们在一起必定有一方会受伤吃亏，家境不同消费观念不同矛盾自然会产生，现在只是时间问题。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现在需要面临很多事，而不是现在这些不值一提的年少往事。他未来去的地方很高很远，也会遇到更适合他的人。”
季谷彤缓缓说道，神情始终平静，“我祝福你能遇到更合适的人。当然，如果你坚持和陆仰在一起的话，我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我也会祝福你们。”
“谢谢，不用说了。”陈幸垂下眼眸，她这处光线有点暗，看起来好像闭着眼睛。
季谷彤：“那好，姑娘，祝你好运，祝你能考上好的大学，努力提升自己。祝你们能在同一条路上行走。”
“谢谢。”
等高跟鞋的声音远去，陈幸站起身，很平静地说道：“叔叔，我明白了。这杯咖啡我请您喝，这段时间抱歉了。”
熟悉的医院里发了暖气，陈幸并没有感觉到暖意。
陆仰在病房里面，护士说他刚睡下。
“看来今天见不到了。”陈幸心道。
陆原枫说道：“小幸，我请你吃顿饭吧。”
陈幸摇头：“谢谢叔叔，我并不饿，我得回家复习了。”
陆原枫犹豫着，到底还是不好意思询问：“那好吧，下次再请你吃饭。”
陈幸点头，走了几步又返回，透过玻璃再看了一眼陆仰，她小声询问：“叔叔能帮我个忙吗？”
“当然，你说吧。”
“能帮我转学吗？”陈幸低下头道，“我想去哥尔市的成安中学读书。”
“为什么？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能适应吗？”陆原枫不理解她的做法，“其实没有关系，你们继续在一起也挺好的。”
“叔叔能帮我吗？”陈幸重复道。
陆原枫想了想：“……如果你，算了，只要你愿意我就帮你。那你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接下来考上大学，远离这里，再也不会回来。还有就是，请您告诉他。”说话间，陈幸已经转身，“陈幸自由了。”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往前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传来急促的跑步声，紧接着，手臂突然被抓住。陈幸回头，陆仰的脸庞映入她的双眸：“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他的身上还穿着病号服，手背上还有几个针眼，此刻正在往外冒血。陈幸吸了吸鼻子，微笑道：“你不是在睡觉吗？不想打扰你。”
“不会打扰我的。”陆仰拧眉，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你刚才走得那么快，吃饭了么？”
陈幸摇头：“我不饿。你回去好好休息嘛，别又弄到伤口了。”
“我是问吃了吗，不是问你饿不饿。你今天上班，平时都是这个时间点吃饭，现在肯定饿了吧。”他笑着说。
陈幸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确实饿了。不过我要回家了。”
陆仰揽住她的肩：“我带你出去吃饭。”
陈幸愣愣地看着他，心中出现一道声音：“可能不管以后出现了谁，又发生了什么，哪怕我放狠话打他骂他作践他，陆仰肯定自始自终都只会爱我。”
“陆仰，你伤口怎么样了？”陈幸很小声地说，“我那天摸到了，很长一道伤口，很丑吧，对不起。”
陆仰摇头：“这是骑士的勋章。”被她传染了中二病。
陈幸走上前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一触即离，再次对视时，陆仰看到女孩眼里的星星点点。眼前这位少女像一阵风，稍微不注意就飘走了。
或许以后陆仰会喜欢上别人，也许会和其他女人结婚，也许那个女人会比我优秀、比我更适合他。但是现在的陆仰属于我一个人。
哪怕春意不再来，也请让我拥有你。
陈幸鼻头翕动，看到他苍白的嘴唇就知道他又在硬撑，她笑起来，眉头却拧成川字，看起来十分违和，似哭似笑：“对不起，我总是麻烦你。”
陆仰格外认真：“我从不觉得麻烦，能帮到你是我的福气。”
“对不起，我总让你担心。对不起，对不起，还有很多事，对不起，谢谢你。”陈幸说得缓慢，眼眶拼命包住眼泪，“我先走了。”
“你要回家么？”他问。
陈幸磨磨蹭蹭地摇头又点头。
他好笑道：“什么意思？”
陈幸尽可能缩短时间，她注意到陆仰脸色一变，呼吸不稳。少女咬着嘴唇，很慢地说：“你不用等我……”
陆仰抿唇，又扬唇轻笑，虽然笑得轻松坦荡，但眉头却是蹙着的，显然他已经明白了女生的意思：“你的头发长了，会剪吗？”
“应该会的。”
“剪短了可以给我看看吗？”
“多久给你看？”
“不止是今天。”
“早觅良缘。”陈幸表面无所谓，可说完自己都觉得酸到倒牙齿。她转身走了，就像秋天的银杏叶一样落得干脆。
陈幸已经走出去老远了，陆仰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里，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对着冰冷的空气说道：“你冷么？身上带够钱了么？”
高三的每一天都好像开了加速器，高考结束，众人欢呼。
一班都在教室里计划自己要去哪里旅游，马锦山怎么吼怎么喊都压不住他们的热情澎湃，只得作罢。
戚琪正准备进去，被这动静也吓了一跳：“他们咋啦？”
马锦山无奈：“疯了，都疯了。”
“……”
陈幸的桌子还留着，课桌早已清空，桌面上躺了一颗落了灰的大白兔奶糖。
通知书下来的那天大家重聚一班。老师们挤在讲台上，魏有义率先报出自己考上的大学：“603！福州大学！”
“哇！”大家开始鼓掌。
“642！厦门大学！”
“这个厉害了！”
“640！厦门大学！”
“你们又能凑一起了，羡慕啊。”
“我考了599……”
“624……”
马锦山在讲台上笑得合不拢嘴，不停地重复“好好好”，手掌拍得快要冒烟，拍着拍着，马锦山又感觉到鼻头酸，眼泪啪叽一声就掉了下来。
见状，大家停下开始调侃。
“马老头怎么哭了啊？”
“马老头不是钢铁猛男吗？不准哭。”
大家调侃着，尽管平时私底下经常蛐蛐马老头，现在也开始忍不住掉眼泪。
大家一同拨开一页页书籍，合上书籍后又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潇洒地稳步踏向远方。
窗外枝丫生长，六月闷苦难当，层层叠叠的树叶散发微弱的光芒。陆仰走在树下，脸上有些热出来的汗珠。
城市道路上人来人往，小贩叫卖声一道接着一道，在湛蓝的天空之下，一切都来得很快，又离开得那么迅速。
至此，陆仰的少年时代结束了。
清风拂过，树上的白色花瓣纷纷而下，连带着一滴水珠，缓缓躺过脸颊。
【花苞篇完】
下一篇：红果。
首先国庆节快乐！！！！本来想加个反派死前的例行台词，感觉太智障了，很无语，赶紧删除。这章本来不打算写打官司的事情，但是写嗨了，正好看个过瘾吧。
还有就是翻点击数量的时候发现有几章格格不入，我的第一章只有一百四十多个点击，后面有几章两百多个，几个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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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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