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论心不论迹

伍园坐进出租车里,经过艰难的沟通才让醉酒的人翻出了酒店的卡,她把地址报给司机。

她瞥见司机往后视镜里看了好几次,仿佛在确认醉酒的是男士而不是女士。

陈易还记得把卡收回去,他坐得很规矩,半个身子靠在车门上,闭着眼,只有右手隔着大半个座椅牢牢牵着她的手。

其实他们牵手的总时间并不多,但手指交叠时她习惯性地收拢了指节。

一路无话。下车,进大堂,进电梯,她肩膀上撑着的重量越来越轻,等开了门打开灯,他的眼神终于聚焦了。

他靠在玄关,晃了晃脑袋借着顶灯的光看她,他脸上的红色一点没褪去,讲话时舌头打结:“伍园,你,真的是你。对不起,你等一等,我,我收拾自己。”

伍园看着他晃了两步走近洗手间,还把门拉上了。

她身后的房间门也自动合上了,弹簧发出很轻的一声。

空调开始自动运转,大雨将落未落的夏夜格外闷热,三两只小飞虫循光飞舞。他的房间里行李箱也没有,依旧是一个背包孤零零地放在角落。桌上放的两瓶水已经空了一大半,还有一小袋未拆封的吐司。

洗漱间渐渐没了动静,伍园看看时间,敲门说:“我回去了。”话虽这样说着,她把耳朵贴近了门。

“等等。”透过磨砂玻璃,杯子晃动,人影滑倒时发出巨大的动静。

伍园骤然推门,玻璃杯里的水在洗手台边缘摇晃,陈易以一种打坐一般的滑稽姿态跌坐在浴缸旁。

他慌张地仰头看她:“我没事。”

伍园想伸手扶他起来,才发现醉酒的人实在太沉了,反被他带到了浴缸边沿。

两人在狭窄的环境里四目相对,陈易显然没预料到现在的局势,他的发梢脸上沾着清水,身上的衬衫袖子半湿着已经乱卷上去,他抓住她的手腕:“伍园,别走。”

看来是把自己拍洗清醒一些了,又连名带姓叫她了。

“磕到了吗?对不起,我太沉了。”他放松了手上的力道,想起来关心她的安危。

伍园没事,除了侧坐在浴缸边沿从感官到身体都别扭。他说等等,她决定等等。

“你对我失望吗?”他仰头问她。

“我对你生气。”她对他,比对任何人都要生气。

她用的词是生气,他没有放开手,看着虚空处问她:“还是很气吗?”

“嗯。是很气的。”她说。这样的环境里,他们的对话怪诞而坦诚。

他的手指沿着浴缸的边沿滑下去,声音也一路低落:“为什么对我格外生气?”

陈易只能在白净的底面看到她模糊的倒影,酒并无回甘,只有延绵的苦涩。他说:“你生我的气,是也气我我破坏了你的生活轨迹吗?没有我,你会事业顺利,感情也是。”

空气愈发潮热,洗漱台上香薰的气味阻塞他的感官,提出来隐隐缠绕他已久的问题并没有使他的窒息感减轻。

伍园上一次听他胡言乱语还是在机场,他问她有没有戒指要戴回去,那时他自以为知道答案,忐忑但不把世俗放在眼里。

这一次她不再觉得有趣,只觉得莫名的怒气又在蹭蹭上涨,她准备听听他这次又要讲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她把自己的袖子也卷上去,为在反驳他时气势上不落下风。

直到卧室里的冷气沿着玻璃门的缝隙幽幽地窜进来,她也没等到他继续展现任何攻击性的棱角。

他的脑袋越埋越低,低到角落里飞舞的蚊子都要以为他正在被她训话,他的声音也被抽走了力气: “你说谁都有从小到大的朋友。就像你有那个姓周的朋友。两小无猜,父母祝福。”

“你以为我在气这些?”她做好了准备与他争论,却发现他脑补的重点完全在她的预料之外。这样垂着头讲话的陈易一定忘了自己在机场不顾世俗的样子。

他侧过头看向角落墙壁说:“你生气是应该的。我如果没有搞砸,四年前我们就见过面了。我和你父亲聊得很好,我见到你也会很喜欢你。尽管你有喜欢的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他只在瓷砖上看到模糊倒影里的伍园,自然也就错过了她的惊诧。

他的肩膀往内缩靠在浴缸上。和他身体的其他部位放弃抵抗一般松懈不同,伍园猜他牙关在用力,以至于嘴唇形成了上翘的委屈角度。

他的话语和体态完全是矛盾的两极,她同他讲道理:“不是你说我可以想对你生气就对你生气,想走就走的吗?”

才说完,她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一圈红绳。

陈易察觉到伍园突然低头,她凑近他的手腕,发丝越来越靠近他,他才凉下去的酒意又烧起来。他忘了自己刚刚才宣扬的朋友论,本能地扶住她的腰不让她跌落。

伍园看向他的手再看向他的眼睛,他的身体无法高效代谢酒精,脸上灼热,一直热到眼眶。他手上的力气一点也没减轻,腰上酥麻的感受向她的全身扩散。是他造成她的不适,但她现在反而离不开他的支撑。

她抬起手指,陈易以为她要拂开自己的手,挫败感席卷着他。他没放开手,僵硬地说:“当你的朋友很好,你对你的朋友都非常好。时间没法倒流,我不想当你的朋友。”

伍园快被他的出尔反尔和无赖样子气笑了。她问他:“你为什么抢塔塔的?”声音低如耳语。

陈易在她开口的瞬间闭了闭眼睛,在听完她的问题后又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她抬起的的食指落到了他的手腕上,那上面绕着一圈红色的竹节手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造型和触感,去年她把这条手绳送给了塔塔。

这个手绳,他来之前问过塔塔的,在它的不明确反对下才从木刻小狗脑袋上摘下来的。他说:“因为你没送我。”

这声讨得理直气壮的语气,又和刚才在餐厅门外一样了。

他跪坐起来,手仍扶在她的腰侧,另一只手搭到她的无名指上阻止她离开,他的视线从她的手指、腰侧一路向上,在她的唇上停顿,他挣扎着讲实话:“而我需要一条手链。我的生活里太需要一点好运气了,我喘不过气。那个能陪你长大的人,我很嫉妒他。”

他的声音快要被潮热的空气溶化,窗外雷鸣声骤起,洗手台上摇摇欲坠的玻璃杯应声落地。有人冒刺的外壳也像是玻璃做的,看着生硬尖锐,实则一碰就碎。

杯子碎成几瓣,搭在伍园无名指上的手转而撑住了她的后腰。雷鸣声和玻璃碎裂的声音补偿了他们相对之间空气的寂静。

“你喝了酒不仅无赖,还小气,还小孩子气。”她指责他。

“我在你这是不是没有好印象可以继续崩坏了?”他第一次听到这些词出现在自己身上。

他始终没看她的眼睛,她只好低一点头和他说:“陈易,我和周鸣航分开,和任何人没有关系。你自己说我可以随心对你的。”

陈易重新感知到了周遭的温度,他的语调不再低落,也不再激进:“你又叫我陈易了。”上一次他们联系,她说她还是不知道该叫他陈易还是陈文龙。

沾着水渍的碎片停止了向他们这个方向的滑动,腰间那双手随着她的解释收紧,在她叫他陈易后,那个醉酒后虚伪自省的人消失了,转而以谦卑的姿态一步步跨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围墙。

她眨着眼说:“我要走了,要下雨了。”

“你是看到要下雨了把我捡回来的吗?”他微仰着脑袋,发梢湿漉漉地问她。

她神思恍惚,腰间传来舒适的温度,按摩力度的摩挲令人意志松懈。她不回答也不反驳。

“等雨落下来好吗,不然你白捡我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不让她白跑一趟是他的责任。

连日奔波的倦意袭来,伍园努力集中精神去抵抗他粘人的无赖。

陈易脸上的酒意渐渐褪去,被另一种潮红占据,他直起身,无限地靠近她:“是我讲错话了,你永远可以随心对我。”

他们靠得这样近时,她看到的是陈易的眉眼、陈易呼吸的变化、和陈易等待她回应的慌张。她说:“我没办法把陈文龙和你分割。我格外生你的气,是因为我在乎我们之间的联系。”

陈易的额头贴上她的,紧绷到快要爆炸的身体找到了支撑,他牵起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伍园的手心时隔很久再次贴着他,他瘦了一些,颧骨的触感明显,她忽然用力泄愤似的搓了搓他的脸。

这样毫无耐心的动作反而将他的笑容搓了出来,他无声地笑着,把脸再凑近一些。他任她处置的诚意十足,足到鼻尖已经贴着鼻尖。

“园园。”他叫她的名字,未落的雨在他的身体深处奏鸣,从沉缓转为急促。她没再揉搓他的脸,拇指擦过他的眉骨,指尖随着他没有章法的余音和呼吸颤动。

这抚平了陈易残余的不安。他放开一点紧绷的身体,就靠在了她的腿上,他看到了她膝盖上指尖长短的一个小疤痕。

房间里的窗帘被风掀起,酒店打开的便签本刷啦啦地往回翻动。关于伤疤的记忆也刷啦啦往前翻动,大树绊倒了年幼的她,她远离树,伤口由新到旧,她又靠近树,时间飞速快进,眼前的景象变清晰时,跪在地上的男人正在亲吻她膝盖上陈年的疤痕。

血管颤动,血液一齐流向他的唇触碰着的皮肤。身体的其他地方就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了极度的干渴。

贴近她的皮肤时,陈易听到了自己陈年的伤口弥合的声音。呼,呼呼,像风一样灌进他透不过气的身体。

他向她祈求片刻的真空时间:“就这一会儿,园园,在下雨前,对我论心不论迹吧。”

夜空里闪电炸出树的形状,电流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传递,大雨将至,她的手放到他的头顶,那顺服的发茬让她想到大树新叶的绒毛。

风在持续地灌进他的身体,与他抱起她时她毫无准备的低呼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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