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雨还没落下来

伍园没有支撑的地方,只能圈紧他的脖子。

他仰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地上有碎玻璃。”她提醒他。

他依旧没有转开眼。迈出门时他们一齐看向窗户,树影摇晃,大雨仍未落下。

伍园看见镜子里的倒影,她对他陌生,对挂在他身上的自己更陌生。她又胡乱想到了发愣的树袋熊和树,树干笔直坚硬,快要涨破树皮。

她圈在他身上,他的衬衫下摆被她带上去,她在迷蒙中半抬眼皮,镜子里他后背的倒影撞进眼帘。那是一大片凌乱的伤疤,远远比她想象的要多。视觉的冲击使她完全地睁开了眼睛。

陈易察觉到她正在把他的衬衫翻下来,很缓慢的动作,盖住他无意识间裸露的腰腹,这样瞬间从亲昵到疏远的举动令他从迷离中回神,一颗心浮浮沉沉,像被烫水和凉水齐齐浇灌。

往床边去的脚步转了个方向,伍园被他托着坐到了边柜上。

雾气弥漫在他们的双眼之间,她的领口歪到了锁骨,陈易把她的领子重新理平,而后双手撑在她身侧沉沉调整呼吸,他低声询问:“让你不舒服了吗?”

她抓着他背后的衣服布料,耳朵泛红:“我看到了整片的疤痕。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让我看到。”

陈易脱力地靠到她的肩膀上。溺水的感觉消失了,那些着急的念头伴随着长长的呼吸停下来,他牵住她的手问:“你害怕吗?看到我身上的疤。”

她锁着他的眼睛,过了会儿问他:“你说你很看重金钱的那几年,和人打过严重的架吗?”

“没有。”他只能这样告诉她,12岁以后他再没和任何人提过他的父亲。

他始终仰头看着她,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伍园看着镜子里他后背衬衫上的褶皱,对他说:“我没有看全。”

陈易贴着她手背的手指松了松,他笑自己差点忘了她能稳稳地给塔塔处理伤口。

他牵过她的手放到衬衫第一颗扣子上,带着她解开了这颗扣子。然后松开手,扬起头,随她解开剩下的扣子。

马上他又后悔了,伍园看不出喜怒地单手解他的扣子对他而言是温柔的煎熬,等到第二颗扣子迟迟被解开后,他自己抓住领子将衣服去除了。

他缓缓背过身。

褐色的条状疤痕赫然出现在伍园眼前,崎岖的纹路令她的视线找不到着力点。她无从猜想一个现代人到底经受过什么,才会留下这么大面积交错的伤疤。

伍园仍没有听到他更多的解释,他有很多事没有告诉她,就像他在岛上一个人收拾了迪哈拉留下的残局。那些他没有说出来的过往毫无疑问影响了他的人生,却又在他日复一日的自我消化中成为沉默本身。

“我没有做坏事。”陈易许久没有听到动静,背上灼热,干瘪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转过身,仰头看着她,又说了一遍:“伍园,我做错过事情,但我没做过坏事。你相信我,好吗?”

她无从知晓那些他不再提起的记忆的原貌,却依旧觉得难过。她之前不该说他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他在意她的看法。

伍园看向昏暗的角落,眼上的涩意过去后,她看回他,原谅他对身体的折腾:“好在腹肌上没有伤疤。”

眼神交汇那一刻,陈易也顺从地笑,好像他们只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一遍躲雨一边谈论世俗的小笑话。

这笑撑了不过两三秒,她俯身,张开手去尽量盖住他的伤疤。他亲吻她泛着红的眼尾。

风变小了,只吹起来纱帘,挠过他们的手臂,混沌的天气里,唯有亲吻和拥抱产生的热量在真实地传递。

陈易闭眼靠在她的肩窝深深呼吸,平复后抬头看着她说:“伍园,我现在很清醒。”

他是个虚伪的猎人,在准备大快朵颐前,问猎物,你的感觉怎么样呢?

伍园看出了猎人的虚张声势,她捧住他的脸,拇指划过他的颧骨。“雨还没落下来。”她贴着他的耳环说。

下一秒天旋地转,松软的被子包裹住他们。

她的指尖越轻柔,就有越多无处可去的力量想要冲破他的伤疤,陈易努力不把身体的重量负担到她身上,手撑在她的身侧,掌下床单上的褶皱渐深。

她察觉到他休眠的表达欲苏醒,以整个身体为载体,静脉血管在他的脖子、手臂、手背上显形,相比身体的青筋突起,他对语言的控制力尚未失守,他只是喃喃:“园园。园园。”是叹息,是确认。

他抚过她耳边的发丝,她的手垫到他绷紧的手掌下。

十指交握,绚烂的闪电过后,屋子里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窒息感来临之前,第一次有一个人在黑暗中接纳了他。

伍园一只手贴着他的心脏,另一只手绕过他的后背,一路向上,贴着他的头发。她无声地紧紧拥抱他。咚、咚、咚,黑暗里热流传递、共振。

陈易在蓬勃的心跳声里恢复了呼吸,睁眼时电力已经恢复了供应。

玻璃上的雨水交汇,错开,再交汇,延展出不同的形状。

陈易从一个戛然而止的梦中醒来时,雨声渐小,街道也按下了暂停键,连夏虫都短暂收声。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借着夜灯的光入睡。房间的遮光效果太好,他只能隐隐看见枕边人的轮廓,清浅的呼吸钻进他的耳道,他们身上一致的沐浴露清香又钻进他的鼻腔。

他需要一点光,第一次不是为了躲避黑暗,而是想看着她。

他以极缓的速度轻轻地拿起遥控器,打开无声的电视,一只手遮在她的眼睛上方。适应了一会儿后,把自己的手垫到她的掌心下,侧躺着看她透红的唇、秀挺的鼻尖、微微翘起的睫毛和淡淡的眉。他没有这样细致地看过人的五官,只知道他喜欢的样子从此有了具体的形象,这形象会在他脑海里日复一日地加深,成为最柔软的烙印。

陈易褪下手绳,围着她无名指上那一圈细微白痕轻轻绕了一圈。

伍园动了动,他把手收到背后,把手绳重新戴了回去。

她蹙着眉睁开眼,适应了一会儿光亮,电视里放着世界杯的赛事,屏幕反射出跳跃的光线,映在他的脸上,他看着她,手臂被她枕着,手指一下一下轻触她的肩膀,像在哄睡小孩。

“吵醒你了?”他柔声问她。

“没有。几比几了?”她出声时犹带着鼻音,电视开的静音,不会吵到她。

他一时回答不上来比分,他都没注意到电视里播着球赛。

伍园适应了光线,球赛已经接近尾声,两支队伍在最后的时间里互相发起最后的攻击,肢体冲撞下频频吃牌。

“我明天很早就要出门。”伍园想起来明天的安排。

“园园。你要给我黄牌还是红牌?”他把她圈在怀里,提出等待审判的问题,却没有被审判者的自觉。

他对她的称呼、他的问题都让她脸红,他的表现远不至于拿牌。

“哦,不是,我是说我们的关系。不是,我是说长期的关系。”他慌忙解释,局促的潮热在狭小的空间里传播。

她抬手遮住他的唇,不让他越讲越奇怪:“我约了我爸爸的朋友吃早点。”

他眨眨眼,点点头,而后含混说:“我做了一个梦。”

伍园放开手,听他复述他的梦。

“我梦见我们一起走路,是个没有云的晴天,天蓝,地也空,头顶的天空竟然会随着我们的脚步同步地画出轨迹,像飞机喷雾一样的两条线,只不过是彩色的。”

他感觉到伍园的食指和中指随着他的讲述在他的皮肤上轻轻地划过,像梦中飞机的轨迹。

“等我转头往回看,天上的两条线还在,可是地上,我只能看到你走路的轨迹,我的那条痕迹却消失了。我试着走了一步,还是一落脚就消失。”正当他的梦往惊悚方向发展时,他醒了。

伍园换了姿势,搭着他的手臂。陈易也侧过身,同她面对面。他说:“都说梦和潜意识有关系。”

“你在海边呆久了,习惯了走过沙滩一会儿就没有痕迹。”伍园不在意似的说。

陈易又笑了,为了她能找到这个角度来正面解析他的梦。惹得她又把手盖上来,只露出他的眼睛。

他贴着她的手心,和她分享自己的解读:“我去了文博会,看到你和人谈话的样子,眼睛特别亮,很耀眼——说理想太大,那是知道自己走过哪些地方要往哪里去的神态。我就站在人来人往的通道里看着你。那时候……”

陈易在想合适的措辞形容他的感受。她的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我发现我在为更广的一些什么而感到喜悦,不只是那点渺小的、满是私心的喜欢。”他说。

淅淅沥沥的雨夜,在听他说到“为了更广的一点什么而感到喜悦”时,她感觉到了更广一点的悸动。

“为什么梦里我走过的痕迹会消失呢,大概因为我很少回头去看我走过的路。是你给了我契机去补救。园园,我想让你知道,哪怕你需要对我生气很长的时间,也在更好地改变我的人生。”

伍园捧着他的脸摩挲。陈易又捧住她的手。

“困难吗?回到以前的环境,参加今天那样的酒局?”伍园问他。

陈易摇头:“已经是昨天了。”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但他的回答明显有避重就轻的嫌疑。如果她更公正点,只论心不论迹,过去的事情是他的无心之失,大部分人都在安身立命,有取舍无可厚非,但她说:“我对你的评判标准和对别人的不一样。但我不想改。”

他又笑了:“我现在知道了,你没有对我失望,你只是生我的气。”

他捋明白了他对她的重要性和她对他生气之间的逻辑关系,收起笑认真说:“只是参加酒局,不会比你辛苦。我还查了其他我推动的项目,也有变得一地鸡毛的,我如果没回去,真要成为十足的罪人了。”

说完他又浅笑得像是经过了万水千山,蛊惑人心:“园园,我很爱你。”

一波三折的笑容传染给她。

始作俑者却又收了笑,他的脸一点点放大,背上传来令她意志松懈的安抚。

“园园。”他又这样低声叫她。

电视关掉了,黑暗不再吞噬他,陈易向着他人生的光源无限贴近。

伍园起来时陈易刚刚陷入睡眠。他的睡姿称得上乖巧,朝着她的方向微蜷着腿,手臂垫在她的枕头下,脸上沾着笑,像一个没有心事的人。

雨停了,按下暂停键的街道随着日光复苏。车和人重新流动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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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雨还没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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