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祈宁心中骤起疑云,猛然起身逼近李氏,声线里裹挟着锐不可当的质问:“嬷嬷,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妇人如遭惊雷劈中,慌乱间撞翻妆奁,珠钗滚落满地。她踉跄着往门边跌去,却被王祈宁长臂一伸拦住去路。女子的声音陡然拔高,恰似金簪刮过铜镜,刺得人耳膜发疼:“太后怎么了?!为什么我不能动她?偏生是我?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李氏连连后退,咬着唇摇头,银炭火盆映得面上神色恍惚:“娘娘,老奴多嘴,娘娘责罚便是……”
刹那间,某个猜想如流星划破夜幕。王祈宁只觉所有乱麻突然露出线头。她不愿意放开这事,如今已经走投无路了,若再不想办法反击,难道真要看着庆阳嫁给个戎狄老翁吗?!
她站在门口,不肯挪动脚步,无视那妇人请求,泪水止不住往下掉:“嬷嬷,你是庆阳的乳娘,你我当是一心的,我哪怕豁出命都不能叫她受苦,她还那么小…”
“刚生下来您就养着,一口奶水慢慢养大的,难道你真想叫这孩子嫁去戎狄吗?!”
李氏僵在原地,呆看着她:“自古以来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娘娘未免太过娇惯公主,说不定年纪大些,也格外会疼惜人,君上叫公主北上,是去享福呢…”
妇人引出女戒之言堵得王祈宁脸色涨红,她张着嘴,所有的愤怒卡在喉间,仿佛不可置信。
原来这就是她的想法,女儿、夫人、母亲,这些角色都要完全服务于男人,在成千上万个李氏眼里,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王祈宁说不出话,心中密密麻麻涌现的,都是谢令仪那句:“许他三宫六院,我就不能琵琶别抱?!”
她早就明白,所以即刻抽离,甚至离开之初,还将帝王的脸面狠踩在脚下。
谢氏四女,果然惊才绝艳。
李氏趁着她思绪涣散,慌忙推门逃匿,木门“吱吖”一声开启,已长高不少的姑娘睁大眼睛,怯怯看着房内,低唤道:“阿娘,不哭。”
王祈宁浑身一震,像被针刺一般,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半年前,谢令仪还在的时候,庆阳也曾自在过一阵子,不信天命,参行政事,什么时候变得呢,似乎那个女人叛逃出宫后,一切都变了。
又变成了梁清婉执掌内务,宫女、嫔妃人手一本《女戒》,非得日日背诵细文才好,那些时日,庆阳身上、手背皆有不断的红肿擦伤,她看在眼里,有那么一瞬间怨恨过谢令仪,她倒是走了,将窥过一丝光亮的人留在黑暗。可细想下去,她们又能去哪里呢,留在上京,还有帝王宠爱,庆阳依旧是公主,可跟去了广平郡,身上背负的,便是“反贼”二字。
她得顾忌女儿,庆阳也要照看她这个生母,两人彼此相依,日复一日在这些《女德》、《女戒》中缴械投降,渐被同化。
可如今,再装聋作哑也不能够了,她得庇护住她的女儿。
照夜最后一句话响在耳边:“除非国丧……”
她痛苦地揪着腰间香囊,是广平郡重阳进贡的嘉礼,香囊夹层藏了张纸条,写着一句"愿逐月华流照君" 的簪花小楷。她已经不配有什么月华落在身间了,可她的庆阳,决不能零落泥中,哪怕身死,也要为她托举出一条路来。
……
朔风卷着碎雪扑在雕花窗棂上,发出簌簌声响,青雀团坐在谢令仪下首,一边往炭盆里煨芋头,一边说他们前些日子去陈郡之后的事。
“梁大姑娘带着方旬先生已出游月余,至今未归,当时奴便着人远远跟在后面,只是出了陈郡东侧山,琅玡引来一堆乌鸦挡着我们的人,等脱身后,便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谢令仪看着舆图,心里盘算片刻,大致对梁清吟的去处有了猜测。当初她虽留在广平,却是指望谢令仪即刻挥兵北上解救梁氏家庙的那群女子,如今经过九月洪涝,四处百废待兴,广平后继无力,她定会另谋出路。
她心里对捣毁家庙有着心病,所有事都必须排在其捣毁家庙其后,却不知与几方势力过招,稍有不慎便会满盘全输。
红绡看出谢令仪心思郁结,有心引她多说两句,在她腿边撒娇闹着:“此去陈郡,那所谓的神子,只是见了家主一面便应了要求,奴猜,他一定拜倒在家主裙下,对家主言听计从。”
谢令仪将手里的栗壳甩到红绡裙上,气得笑出声:“看来你又闲来嚼舌根,且去南风馆找一找公孙毓,便知晓缘由了。”
青雀原还安静听着,闻言噗嗤一笑:“家主料事如神,如今谁不知公孙先生改了口味,不爱翩翩少年,只喜欢劳什子高岭之花,非要叫那起子锦衣少年披麻戴孝,穿什么素雪白,带赤金冠。”
“……”
谢令仪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幽幽道:“怕是我们才入陈郡,后面就跟了条尾巴。”
青雀脆生生应着:“是公孙先生无疑!”
转眼便临近年关,如今郡中粮草丰足,又是谢令仪当守的头一个春节,上下都想好好庆祝一下,除却各郡往来,广平郡又向陇西郡、陈郡、博陵郡发出召约,共赏广平以北栈道。
而这热闹当口,一辆马车悄无声息驶入广平境内。
“段怀临要借粮?”
谢令仪满脸狐疑听着斥候回禀,在圣旨写得随行官员名单中,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
此次来借粮的,是已经官至二品的刑部尚书易知秋。
“竟然是尚书了。”
谢令仪目光顿住,轻声呢喃,不仅她猛一听觉出惊讶,一年多时间,寒门学子晋升为朝中二品大员,实在是北襄开国以来绝无仅有的盛况,这位易大人当真是深得圣恩。
清梧陪在谢令仪身侧,察觉出她情绪波动,就听青雀道:“易大人得沐圣恩,原本此次借粮归户部管,可易大人说陆大人年岁渐高,当爱惜羽毛,他这个市井浑货可不在意脸面,这便玩笑中定下了钦差人选。”
“陆琰这么多年执掌财库,恐怕也贪了不少,莫说咱们走时还坑了他一笔,若再叫他身居要位,国库就要被他搬空喽。”
众人失笑,也皆明白谢令仪的意思,如今四处动乱,钱财取用良多,陆琰作为最初被扶植的寒门,也逐渐成为新的世家,与皇权对立,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被新一批寒门所取代。
身后,清梧眉心微敛,不动声色挪近谢令仪,听她们的话音,似乎这位易大人丰神俊朗,还与谢令仪交情颇深。
因临近年节,郡内各处都有载歌载舞杀猪宰羊的盛况,借粮钦差入城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忙乱的场景。正值凛冬,街道中央清扫出的积雪堆在两旁,几个幼童裹着厚重的棉袄在雪地里追赶着打雪仗,街口首尾皆修有临坐小亭,有那白发老翁们围坐在八仙桌旁,就着刚出锅的糖油糕啜饮雨前茶。
行至城内,东西两市的喧嚣直透云霄,米行前堆着小山般的新麦,掌柜用戥子称着碎银,身后账房先生拨算盘的声混着粮袋摩擦簌簌作响。还有那波斯商人展开倭缎说着古怪的中原话,隔壁食肆的蒸笼彼时喷出雪白雾气,肉糜的鲜香顺着寒风扑面而来,是祥和安定的滋味。
跟在身后的户部侍郎一路上咂舌不已,这般盛况,竟与上京相比也毫不逊色,过了九月洪涝,广平郡依旧能过个丰年,不愧是粮产大郡,看来此番借粮有望了。
最前面带队的易知秋脸色阴沉,直到见到从慈幼司鱼贯而出的学子们时猛然顿足,清一水儿的月白棉服,每个少年男女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不少人手里拿着红纸,身旁的人嚷嚷着叫那些拿红纸的人速速请客。
他们一行官差停在路口,从这群学子口中断断续续听出今日是学堂年前最后一次授课,由谢家主亲自考较,那些拿红纸的正是此次年考的个中魁首。
身后的户部侍郎齐砚池讪笑:“这广平农夫当真无知,何为魁首,非得独一无二,这么多魁首,怕是废后哄她们玩罢……”
“你懂什么!”一位少女在人群中搭话,“谢家主说过,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这男子才叫见识浅陋,难道就只有书本里这一条路吗?”
一席话说得齐侍郎哑然,跟着的少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寸不相让,易知秋站在一旁神情复杂,并不出口阻止,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她们,这群女子腰间挂着“辩”字木牌,正是“辩学”班的学子们。
齐侍郎被左右夹击,羞得满脸通红,不由粗声恐吓道:“我乃朝廷命官,你们几个小女子,简直放肆!”
“齐大人好大的官威——”人群中传来一声嘲弄,接着自发分开,谢令仪裹着乌云雀翎披风,似一只墨鹤,笑意盈盈望着他们:“在广平地界,可以民告官而不受钉刑,百姓畅所欲言,有何不可?”
齐砚池一口气堵在胸口不敢回话,但见谢令仪轻移莲步缓慢走来,易知秋盯着她,眼神不闪不避:“谢家主经年未见,芳容依旧。”
“想来权势养人,易大人入城步履生风,风华更盛。”
“啪嗒——”
茶楼上窗棂猛被合拢搁置,少年下颌紧绷,盯着窗下两人,手指藏在袖中微握成拳,低语道:“又来一个与我抢姐姐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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