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宴请与寻常不同,借粮钦差的宴席设于松鹤楼,恰与慈幼司的年前聚宴同开一处。学堂中宾客济济,上至八十岁鬓染霜雪的老妪,下至三四岁蹒跚学步的幼童,皆笑意晏晏围坐其间。“脍食” 班的厨娘们挽着青丝,在廊下案几前刀光翻飞,不多时便捧出玉盘珍馐。待酒过三巡,“司乐” 班与 “司武” 班次第登场,刀剑划破虚空的清啸竟与丝竹之音浑然天成,裙裾旋起时金铃脆响,端的是巾帼不让须眉的飒爽气韵。
齐砚池初入宴厅时,见满座皆为女子,眉心紧蹙如鼓胀的河豚,低嚷着广平郡 “以美色惑人,有辱斯文”。然待司乐班琴弦轻拨,司武班剑影翩跹,他眼底的轻视渐成震愕,捻着胡须的手指凝滞在半空,再难发出一言
反观易知秋,自与谢令仪街头寒暄后便如被掐了线头的傀儡,往日朝堂上舌战群儒的锋芒尽敛,只静坐席间凝视杯中沉浮的月影。齐砚池同为寒门出身,见此情景难免触景生情,拍着老友肩膀叹道:“我等早受君上提携,如今位列朝堂,何必羡煞这乡野之地……”
他也不管易知秋有没有听进去,抚须安慰道:“广平郡虽好,扶植的却多为女子,你我七尺男儿,岂能屈居女子之下?”
这话他用来安慰易知秋,也是在劝慰自己,虽说此处兵强马壮,百姓安居,但到底是一帮女子的小打小闹,成不得大事,但说司武班这群花架子,难不成真能挡得住上京的御林军吗?
虽说上京如今被反贼流寇包围,他们上朝被宋太师责骂不求上进,但总归是京官,比这些乡野农夫要好太多了。
他越说越畅怀,将寒门男子的 “鸿鹄之志” 与慈幼司的 “女子功业” 相较,只觉杯中酒比往日甘醇三分。却未察觉身旁的易知秋指节攥得泛白,眼底翻涌的暗色如暴雨前的深潭。
谢令仪坐在主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借粮钦差不过十余人,她本未放在心上,恰逢慈幼司年末团聚,便索性合办宴席,连贵宾席都未另设。
开席前,易知秋这一年的宦海浮沉已陈于她案头,他确实做好了段怀临手中的刀,斗乡绅,清酷吏,不畏强权,甚至做主除去了几个世家纨绔,正气凛然,对得起百姓给他唤做“易青天”的名字。
也正是这一年多的忙碌,先后有数十个大小世家买凶对他进行暗杀,谢令仪一页页往后翻去,如今易大人的项上人头已被悬赏到三百两白银,当真是个行走的银元宝了。
翻到春末旬考案那页,谢令仪指尖微顿 —— 那时段怀临欲借翰林院张正源之死构陷她,易知秋竟不顾嫌隙,私入张府验尸,被皇帝以 “以下犯上” 之由笞三十大板。卷宗末尾,他蘸血写下的供状仍透着刚直:“证据未全,不可妄定罪。”
“冀州小赤麻,坚韧无双,不负此名。”
谢令仪眸中闪过一丝动容,唤起青雀亲去私库取那件赤麻衣。易知秋虽迂腐却不愚忠,这等不畏皇权、敢逆龙鳞的骨血,正是广平郡司法署需要的柱石。
彼时,一名脸生的婢女罗裙轻扫,上手为易知秋奉酒,宴场人来人往极是热闹,身旁的沈砚池偶一瞥见惊讶出声:“唉,易上峰青年才俊,才叫这广平郡的娘子们主动奉酒,不似我……”
说着,他看了一眼自己身旁随侍的彪形大汉,不甘地将酒水送入口中,小声问道:“为何某的随侍却是个粗汉?莫不是广平郡也瞧人下菜碟?”
“奴不清楚!郎君请喝!”那大汉蒲扇般的手掌又端起碗酒送到他手边,“家主交代了,您是上京贵客,当痛饮三杯!”
楼中喧闹不停,楼后,夜风裹着江南特有的湿冷漫过廊庑,易知秋指尖微蜷,将襕衫领口又紧了紧,随着提灯婢女往厢房行去。他生得中等个儿,许是经年为生计奔波,身形玲珑,夜色中迈着四方步走得悄无声息。那婢子着一身茜色襦裙,裙摆掠过游廊雕花栏杆,转过九曲桥时忽的驻足推门 —— 暖黄烛影瞬间漫出,混合着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易知秋胸腔一热,惊觉喉间残留的酒气竟顺着经脉蒸腾起来,化作细密汗珠沁在额角。
青雀抱着朱漆托盘跟在身后,觑着谢令仪凝视盘中赤麻衣的神色,轻声问道:“家主以为这件赤麻衣能留住易大人嚒?”
“我也没把握。”
谢令仪难得迟疑不定,目光掠过托盘上的小赤麻衣,倒想起初见易知秋时的场景了,那时他方从冀州来到上京,逢上秋猎,一身麻衣神态倨傲,惹来许多笑话,偏生这人抬眼望向上座时,眸中未有半分怯色。她原以为那是寒门士子对华服美器的歆羡,却见他这一年铁面无私办差,任谁捧来金山银山都能冷面推拒,此刻重逢,那身青衫洗得泛白,倒比记忆中更显孤峭。
“啊——”
蓦地,一声锐叫刺破夜雾。松鹤楼后园方向腾起骚乱,几个持棍郡役边跑边喊 “有贼寇劫了玄字班小娘子!”
谢令仪与青雀对视一眼,也匆忙跟着赶去,玄字班的学子大多十之二三,还都是未及笄的小丫头,哪里能经得住此等祸事。
等她赶到时,厢房外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围满了人,房门紧闭,烛光映射下,一个玲珑身影抵在门口,门上糊的雪光纸印着斑驳血迹,外面的人推搡房门,不断呼喊威胁。
“呀,怎么不见易大人…”
人群中,清梧声音极小,却被众人清晰捕捉到,这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轻松点燃人群:“咱们郡派兵日夜留守,怎会有贼寇,一定是这群京官生性□□!”
“白日里还盯着司武班姑娘瞧呢!”
七嘴八舌的猜测声越演越烈,后面更是群起激昂恨不得破门而入,青雀艰难分开人群,谢令仪慢吞吞跟在后面,经过清梧时,眸色顿住,深深看了他一眼。
清梧垂眸不肯看她,只一眼,谢令仪便清楚其中的关窍。
“都散了。” 谢令仪扬声喝止推搡的众人,命青雀带郡役清点各班组人数,待人群渐散,才抬手叩门:“是我。”
“开门。”
听出了来人声音,木门被隔开一个裂缝,谢令仪当先进入,清梧即要跟进,被她一个眼神钉在原地,只好被青雀等人拉走了。
“易……”
后面的话被卡在喉咙,谢令仪身形僵住,不可置信看着房内,没有什么“玄”字班幼女,烛火映出易知秋半张脸 —— 发簪已松,乌发垂落肩头,平日里紧抿的唇瓣此刻泛着异常的嫣红,眼尾飞霞般的红晕直漫入鬓角。
酒中的媚药还在渐次起效,易知秋的手腕抵在桌角,已被磨得血肉模糊,疼痛叫她清醒不陷入欲潮,她咬着牙,玲珑清瘦的身姿迸发出猛兽般的毅力:“谢令仪!谢家主!这般羞辱我,你可还满意!”
沉香炉中轻烟袅袅,谢令仪嗅到那缕若有似无的甜腻气息,忽而伸手拔下墙上挂着的剑,反手破开窗棂 —— 夜风卷着寒气扑入,将桌上烛火吹得明明灭灭,叫易知秋打了个寒颤,眸中**退了几分。
“青雀,取我的披风来。”谢令仪解下身上大氅,却未递给易知秋,而是转身甩在屏风上,声音冷厉:“即刻封锁松鹤楼,拘住清梧,他身边往来侍从,全都关进郡衙。”
易知秋立在原地冷冷看她动作,直到看到她手中攥着的小赤麻衣,瞳孔骤一紧缩,冷笑道:“原来!你打的这般盘算。”
“下□□折辱我,再以过往怀柔,一手巴掌一手甜枣,你和那些世家有什么区别!”
谢令仪双眉紧蹙,迟迟未出声反驳,易知秋的话说对了一半,她是想拿着赤麻衣对他怀柔劝降,可不是这样的下作手段。归根到底人是在广平郡出的事,清梧此举多半也是因为她,没什么好辩解的。
易知秋见她不语心中更恨,快速抢过小赤麻衣掷在脚下,恨道:“谢家主,有件事你想错了,臣从始至终,最恨的,就是这小赤麻!”
她拽着领口,声音一声比一声绝望,一切都完了,她今日暴露女身,便再不能回朝,这一年多的隐忍,高位,权势,转眼间化作烟云,如何不叫人感到绝望。
“原来平民百姓,再努力,也比不过世家高族的两下玩笑。”易知秋捂着脸,咬出了满嘴血腥:“谢家主,你真叫人妒忌,生在世家,出嫁便是高位,怀有雄心,叛离夫家竟也能叫你成为一方枭雄,你救了那么多流民,为什么不早来几年!为什么不能救救我!”
她坐在地上,恨得眼眶通红,在上京被公主当街辱骂时他没有落泪,被同僚嘲讽山窝里出个金蛋时也没有反驳,唯独再看到慈幼司那一张张明媚的笑脸时,她妒忌的几乎喘不上气。
同样低贱的出身,她们可以坐在明亮的学堂读书,可以选自己喜欢的手艺学习,她们没有爹娘,贫穷,流离失所,可会有个人逃窜也不忘带着他们,嫉妒啊,怎么会不嫉妒。
易知秋看着谢令仪,神色复杂,她想恨这个人,毁了她的官途,可也只有她知道,自己有多期望,若是当初有这么个人护佑她,或许她也不会如现在一样,不男不女的活着。
她看了谢令仪半晌,绝望层层漫过将她包围,倏尔抢过桌上的剑横在脖颈,对谢令仪道:“你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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