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 74 章

易知秋原不叫这个名字,她叫刘贱女,家中最小,冀州梅阳县人。刘家原生了五个女儿,全家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大的带着小的,举家就等着生个带把儿的在刘家村直起腰杆。

和其他姐姐们不同,刘贱女打小就能偷奸耍滑,吃独食藏小钱更是常有的事,她生得矮小,机敏灵巧,像条滑不丢手的泥鳅,叫人满村撵不上。

山村里的女儿家,命比柳絮还轻。几个妹妹还未褪去稚气,就被红绳系着许了人家。而刘大姑娘,则展现出来不该出现在一个村姑身上的惊人美貌。

刘家父母隐约觉得,他们这山坳要出个金凤凰,于是任凭再多媒人聘礼,依旧不动如山,等着大女儿长成后再待价而沽。

他们的预料没有错,刘大姑娘的秋水眼,春山眉,似一道夺目的光华,晃花了村里男丁、媒婆的眼,更惊动到了县里。

于是,在今上选秀之际,刘家大女儿得里正推荐,跟其他姑娘一同踏上了去往京城的道路。

这一行人中,除却选秀女子,还有个落魄的临乡童生——易知秋。

为了能继续科考,这个童生辗转各乡,靠着流动教书,得几个铜板维持生计,可他太过于平庸,读不懂圣贤书,字迹又差,读书多年迟迟落榜,连个秀才都没捞着。

在各村做个代笔先生的时候,村里的小孩儿围在他身边习字,这里面最有耐心的,便是刘家小五,刘贱女。

当其他小童还拖着鼻涕读着“人之初”时,这个满头草屑蓬头垢面的女娃,已经能躲在土墙外,说着堵不如疏,以小博大,开闸放水方得长久之语。

这些稍显稚嫩的语言隐藏着小姑娘天性中的雷霆风暴,旁人不懂,却叫这个乡塾先生妒恨,也叫他惶恐。

幸而她是个女子,成不得什么气候,易知秋暗自想着,带这群孩子往山上走,作势要考教一番。

说来也巧,彼时半山腰有五尺长蛇蜿蜒而下,与一头受伤的家猪搏斗,其他孩子慌不择路往回跑时,刘贱女蹭蹭几步爬到树上,举着石头猛地往树下砸,家猪两面受攻,不消片刻轰然倒地,待长蛇上前享受战利品之际,小姑娘直打七寸,长蛇嘶吼丧命,血溅三尺。

先生返回寻她时正碰上此事,说她无德无才,虐生杀戮,却被小姑娘当场反驳,家猪受惊狂躁,有伤人之嫌,毒蛇可怖,伤猪有罪,恐二者伤她,必先下手为强。

她言语间又带着些许无赖:“先生是大人,又是得了见识的童生,为何不阻止我?护佑我?可见先生人且虚伪,待安全后以德挟我,更无德也!”

三言两语间,她就将这位教书先生说成了自己的共谋,轻易将自己摘了去,果真应了村里人对她的评价——一只偷奸耍滑的小泥鳅。

这场山野之论被易知秋记录在案,模糊想着,此间有济世治国之道,碰上今上选秀,他便想趁着这股东风,花五吊钱买了刘贱女,连同自己这篇策论一道去往上京。

只是天有不巧,逢上大雨,他们这群人还未出冀州就被洪涝冲散,易知秋紧拽着刘家小五,一路乞讨又回到了生养他的山村。青云路中断,他适才正眼看着跟在身后的姑娘,年岁虽小,好歹是个女的,还有传宗接代的能力,这把不亏。

于是,未上户籍,未有聘礼,甚至没人问过刘贱女的想法,这场荒谬的婚事就已落定。易知秋家中父母尚在,且都是老实本分的乡户,只是老实本分是对外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对内磋磨这个年幼的儿媳,老两口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冬来砍柴采药,夏去挑水浇地是日常活计,易知秋娶了媳妇忽然忆起爹娘辛苦,竟使出那卧冰求鲤,割血奉母的手段,当然,卧冰和割血的,是刘贱女。不过夫妻本是一体,谁去卧冰割血其实无需计较过多,只说这易家小辈儿,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孝顺。

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扁担压弯了刘贱女的身量,晒黑了她的肌肤,却也叫她蛰伏着,等待一个偷天换日的机会。

她在山间捡到过可以涂抹让肌肤变黑的草药,用灰碳描黑眉毛,这些都不打紧,她更是年复一年模仿易知秋的动作,习惯,在深夜替他抹上碳黑的眉毛。

在老眼昏花的易家父母眼中,儿子儿媳是极有夫妻相的,有时恍惚间,他们甚至能将儿媳认成儿子,这还不是天赐良缘?她刘贱女,合该嫁入他们易家。

刘贱女的温顺让易家放松了警惕,她又生了个儿子,那些婚前的刁滑在被强嫁入易家后全都化作了沉默与顺从,酒足饭饱后,易知秋也会剔着牙洋洋得意:“你若为男子,定能称王拜相,可惜啊……”

是啊,若为男子,她也不会得个贱女的名字。

若为男子,家中的幼子也不敢专门跑到她饭碗里拉尿,还嬉皮笑脸说女人不配上桌吃饭。

若为男子……

成为男子这件事,逐渐成为了刘贱女的心魔,她如饿狼般死死盯着丈夫,这日日夜夜的劳作仇恨,全化成了一句话——成为他,叫他彻底消失!

机会等了七年,忽然朝廷又启用举孝廉,开放门第,叫他们这些寒门、乡民都能报名参加。这百里内最为孝顺的人,可不是那易家儿子易知秋吗?

易母磨破手指,想编一件新的赤麻衣,她的儿子要进京做大官了,可不能满身补丁,要穿件新衣服才够体面。

当然刘贱女也别想闲着,丈夫身上的赤麻衣,是她一根根采集,收麻,劈丝,熬煮,编制,麻丝缠在手间,她比做任何活计都认真。

她当然要认真,因为这件赤麻衣,从始至终就是给她自己留着的,而加速这件事形成的,是婆婆在灶房说得话:“我儿,你是要去京城做大官的,这样的乡野村妇配不上你,幸而没上户籍,不如趁早处理了她!”

丈夫还未表态,做公公的在一旁嘿嘿直笑:“好孩子,你爹苦了一辈子,你是个孝顺的,不如叫你媳妇物尽其用。”

接着是一连串的□□,刘贱女再屋外听得越发亢奋,孝廉取用的名单已经下来了,他们确实没有什么用了。

很快,易家老小便接二连三的出事,先是二老被野狼啃伤,易知秋没钱买药,想要典当妻子,却被那女子偷偷跑走,接着,他自个儿在采药路上毁了脸,易家在鸡犬得道的前夕,家破人亡。

村里都传是易家祖坟出了问题,才叫子孙不得安生,那毁了容的易知秋不信这些,扬言父母双亲才是第一等要孝顺的神明,没过几日便要杀了儿子给父母养身,正被来封赏的侍从碰上,这才叫那小儿免于一场灾难。

只是可惜,冀州到底苦寒,老两口一着不慎驾鹤西去,易知秋那儿子,在入京途中贪吃得了痢疾,也便夭折了。一时间易氏妻离子散,当今圣上听闻也不免为之动容叹息,叫他回去先置办丧事,再来上任,哪知此人心智颇坚,扬言先有国后有家,他已是形单影只,心无杂念,当为国捐躯死而后已,一席慷慨陈词听得皇帝热泪盈眶,特赐了马车去冀州接他。

烛泪顺着红壁缓缓流淌,光影中,是女子凌厉的眉眼:“谢家主,我不该反抗吗?我不该杀了他们吗?”

“我只想活着,我有什么错!”

“男人杀人便是无毒不丈夫,到了女子便是天理不容的事。到底是天理难容,还是世道不公!”

女人的眼睛在烛火里亮得惊人,谢令仪听后沉默半晌,平心而论,若是她落到刘贱女的境地,也不会再能做得比她好了,她有胆识,有勇气,敢于反抗,假以时日,功绩不比任何人低。

“刘…姑娘,留下来,我会给予你段怀临给你的所有乃至更多,你可以身为女子,以自己的名字在这世上扬名立身……”

“谢家主!你糊涂了!”

女人厉声打断,抬眼间已盛满坚韧:“刘贱女已经死了,活在这世上的,唯有易知秋。”

“君上虽软弱,对我有知遇之恩。”

“士为知己者死,乃某之平生夙愿。”

她的慷慨激昂直叫谢令仪哑口无言,临出门时,她回过头,认认真真看了谢令仪一眼:“若我是你,便不会叫我活着离开广平郡。”

谢令仪对她摆手:“两国来战不斩来使,借粮一事,还是免开尊口了。”

房门被推开,女子玲珑的身影渐行渐远,夜风袭来,似乎还夹带着一丝冷笑。易知秋抹去眼角的泪,果真是世家出来的人,不晓得庄户人家的狡兔三窟,做事也极守规矩。

她是对段怀临有臣服之心,可若皇后娘娘熟悉宫务,便会知晓,深宫中也曾有位妃嫔来自冀州梅阳县,那是她的大姐——刘盼娣。她有一个外甥,是龙种。

易知秋捂着领口,遮掩住柔细的脖颈,心头升起一股不服输的锐气,广平有世家女谢氏,朝野有她这冀州村姑。

她贫穷,矮小,生在烂泥里,却长了颗不安于现状的野心,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她们这些长在山野的石头,未必会输给藏于闺阁的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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