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县的岳知县早早去了县衙上值,自打他来这费尽心思处理了那些为祸百姓的山匪后,湘潭县这些年总的而言还算平静无波。平日里他大多只需处理些例行事务,只是养成了准时上值的习惯,一日不曾松懈。
本以为也是平平无奇的一日,却不想竟成了他来此后的又一次重大考验。
祁宁他们带着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来到县衙,托衙吏仔细传了话。不过多时,岳知县便亲自来见,几人行了些简单的礼,便被请进了衙内。
经祁宁他们一番详细说明,岳知县弄清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心中大骇。他虽有些手段,可涉及修士之事,也是有心无力,因此十分诚心地谢过了祁宁他们的帮忙,表示自己定然会按律妥善处理此事。
不出半日,湘塘县有修士以邪教之名,坑害凡人之事便不胫而走,县上百姓议论纷纷,甚至有好事者来县衙门口观望,想着能不能瞧出些名堂以便日后作为谈资。
岳知县为人清正,审讯这些昭理教人时态度严谨,不带私心,一日下来,便将众人入教的缘由以及被他们诱导入教之人的名单摸了个门儿清。祁宁一直在旁默默看着,未曾插手过半分。他一直记得先前吴老伯同他说过这位知县是个好官,如此看来,此言不曾夸大。
审讯期间,林致桓和封明竹同祁宁交代了些话后便先行离去。二人先是去了吴老伯住处,托邻里这几日代为照顾一下吴玥,只说吴老伯有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还请她们多费心。
随后他们去了周掌柜所说的那处庄子,寻到了地窖,将诸位镖师全部解救出来。
“多谢少爷和明竹小友费心来救我们,在这地窖暗无天日地苟活了这么久,我与各位同僚们都快不知外头日月几何,差点就要坚持不住了。好在林家一向待我们优厚,我们坚信一定会有人来寻我们,这才一直撑着一口气。”张镖头言语间有些疲惫,看得出他确实遭了不少罪。
两月多前,镖队赶在夜里来到湘潭县,见福临客栈空房还够,便顺势住下,并按惯例给林家传去了消息。待众人都歇下了,有一位兄弟起夜,无意间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出于好奇便暗中听了会儿。原来是孙掌柜在和新来的准备入教的人交代些入教的事宜。这位兄弟听着觉得孙掌柜所说的昭理教十分可疑,他从未有所耳闻,仗着自己身手还不错,便想孤身去跟踪查看一番。
不过跟踪到半路,还是被人察觉到了,孙掌柜作为引教人,可以通过念那沐恩礼上用到的献祭咒言,让掌教人知晓有特殊情况,派出副教相助。为免走漏风声,那副教便趁夜将所有镖师都料理了,并封住了他们的经脉,令他们无力反抗。
随后孙掌柜伙同周掌柜将这些人藏于地窖,见这些人个个身手不凡,他们想着不如趁此机会向这些人传教,若能成事,便有了一大助力,于昭理教而言是好事。副教对此事也无异议,一队普通镖师而已,还不值得他太过担心,便随孙掌柜他们去了。此后,镖师们便日日被这些昭理教人劝说,尽管饮食不缺,但精神上可谓受尽摧残。
“辛苦诸位了,此番回去,便好好休养一些时日吧,不必再多操心。”
林致桓对众人好生安慰了一番,可那位因跟踪失败而致所有人落入贼手的镖师却没能为此宽心,很是懊恼地将罪责安在了自己身上。
“都怪我多事,连累了整队的人,还因此失去了这次走镖护送的货物。”
对他此种言行,林致桓很是能理解,遂换了个角度去宽慰他:“一批货物而已,不打紧的。也亏得你发现了此地异常之处,引我和明竹前来,这才让我们意外查探到了此地不寻常之事,以免更多人受那些心怀歹念之人所害。”
“幸好你们都没事,我和师兄还有了意料之外的收获,跑这一趟也是值了,各位只管安心回怀州就好了。”封明竹接着他的话道。
张镖头领着镖师们再次谢过了他们,而后略作休整,便准备动身出发,顺道还会帮林致桓传话给林家人,说他们师兄弟二人还要继续在外游历,短期内是不会回去了,家中不必太过挂念。除此之外,林致桓还特地交代了让林家多加注意一下怀州那边近期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修士,保不齐怀州那边也已经有昭理教的势力渗入。
了结此事后,林致桓他们一刻不歇地赶回县衙。见到祁宁后,林致桓向他点头致意,祁宁便知他们已经处理好了自己的事情。
审讯一直持续到了夜里,饶是岳知县这样精力充沛之人,费心了这一整天,也不免感到有些头昏脑胀起来。好在审讯结果恰如人意,七位引教人中除了有一人向天神许下过杀了与自己有过节之人的愿望以外,其余几人所求之事,便都是为了自己或者亲人的安康,不曾酿下祸端。
岳知县按越国律法判了那人刑罚,同时也惩戒了参与绑架镖队的孙掌柜等人。至于其他人,则被要求向所有尚不知情的教徒说明实情,并作为范例,警醒县民无论遇何困境,不要轻信这些来历不明之人。
县衙这边就此告一段落,祁宁交代岳知县,此事暂不必向上传达,背后涉及之事并不简单,他自会处理。岳知县深知此事涉及修真界,已非他力所能及,便干脆地应下了。
“对了,这符你拿着,到时候和你家中长辈说,若是溺爱小辈任其肆意妄为,反倒会害其来世无法投胎成人。然后当着长辈的面将此符置于你胞弟眉间,念下此句,他们日后应当会有所收敛。”祁宁说着将一句符咒解禁语写给了岳知县,并解释此符类同障眼法。岳知县立刻就懂得了祁宁的用意,谢着收下了符咒。
待众人散去,吴老伯才有些小心翼翼地来到祁宁面前,问:“这位道长,我家孙女被那掌教人治好,我瞧着她不像有什么问题,可听之前那位引教人所得怪病其实是掌教人动的手脚,我又有些不放心了。不知道长可否帮我瞧上一眼,好让我安心。”
吴玥体内还生蛊之事,祁宁本就打算去处理,一想到吴老伯得知真相后定然痛苦万分,他心中有些不忍,但未表现出来,只道:“好,劳烦您带路。”
于是祁宁三人带着那已经宛若行尸走肉的副教一同去了吴老伯的家。
经历了这一天一夜的折腾,吴老伯已是疲倦不已,但回到家看到吴玥好好地在床上睡着的样子,顿觉疲惫消散不少。
“这便是我那小孙女了,诸位道长可需要我唤醒她给你们瞧瞧?”
祁宁沉默了下,说:“不必了,明竹你去那姑娘身边帮忙扶她起来。老伯,您来我这,我想先让您看样东西。”
吴老伯不知祁宁是何用意,但出于信任还是照做了,来到祁宁身边,面向吴玥。祁宁侧过头看了林致桓一眼,只见他也看向自己并点了点头,便知不必再多言语。
吴老伯有些紧张地等着祁宁的下一句话,然而只见他引出自己的血凭空画着什么,然后将那道不明就里的血纹往自己眼前一推。吴老伯下意识地闭了眼,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好像发生了什么难以形容的变化。再睁眼时,他便看到了被封明竹扶着坐在床沿的吴玥的魂魄,以及那寄生在魂魄中的蛊虫。
吴老伯顿时惊疑不已,问:“这……这是什么?”
“我方才对你施展的术法,能让你看见人的魂魄。如你所见,你面前的是你孙女的魂魄,她五脏中心处,有一只蛊虫。”祁宁回他。
听到蛊虫时,吴老伯已经被惊吓到差点站不稳,再仔细一琢磨祁宁那句可以让自己看见人的魂魄的话,理智轰然倒塌,身上仅存的力气也好像被瞬间抽干,当即便要往前跪去。林致桓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所以……玥儿这是已经,已经不在了吗?是那蛊虫在作祟吗?”吴老伯的声音压抑而颤抖着。
事已至此,祁宁便不再对他有所隐瞒。
“此蛊已存在太久,人的魂魄受损过重的话,会无法入轮回。”
说完这句后,祁宁不再多言,只静静等着他的反应。
已知晓了真相,吴老伯便再也无法克制,任由泪水淌过满是沟壑的面庞,脸上也没了生气。此刻,屋内只余一人因痛苦而发颤的泣声,而祁宁的眼神却是冷淡到近乎无情的。
待理智逐渐回笼,吴老伯终于下定决心,可仍有不舍地向祁宁请求道:“还请道长除去此蛊,放玥儿自由。”
祁宁轻声答了句好,就径直走向吴玥,开始向吴玥身上传送灵力,并将灵力渐渐汇聚于蛊虫周围,继而收拢,预备将蛊虫直接绞杀。蛊虫在祁宁灵力逼近的一刻,似有感应,竟操控着吴玥开始尖声嚎啕挣扎起来,奈何被封明竹牢牢制住,只能哭喊着:“爷爷救我!有人要杀玥儿,玥儿好痛啊!”
一见此情形,吴老伯的理智再次溃散,奋力想要上前阻止祁宁,但奈何无法挣脱林致桓的束缚,只有额头颈间的青筋徒劳地浮起,一步不得动弹,向祁宁哀求着:“道长!玥儿这分明还是活着的样子,您先住手,再瞧一瞧吧!”
祁宁对此置若罔闻,下手越发坚决。蛊虫完全无法抵挡,很快被灵力绞杀分裂而死。吴玥就此停下挣扎,再无一丝生气。吴老伯的魂魄好似也就此散去了,林致桓扶着他缓缓跪坐在地。而吴玥的魂魄却未立刻消散,堪堪维持着人形飘荡在空中。
恍惚间,众人听到有一阵声音响起,听起来空灵而渺远。待声音逐渐清晰,他们分辨出了那是吴玥的声音,只听那阵声音说:“爷爷,玥儿已经见到爹娘和奶奶了,他们都在等玥儿。可是玥儿看到爷爷好像在哭,哭得很伤心的样子,是想玥儿再陪陪你是吗?玥儿后来就留下啦,但是好奇怪,常常会忘记自己是谁。我喜欢爷爷你们喊我玥儿,这样我就能记起自己是谁啦。”
那声音顿了下,又接着说:“爷爷现在是可以不需要玥儿陪着了是吗?爷爷现在已经不会再那么舍不得玥儿,不会再那么难过了是吗?玥儿可以先去找奶奶他们,一起等爷爷好吗?”
吴老伯听闻这些话,早已泣不成声,伏在地上几乎脱力,哽咽着念道:“是爷爷对不住你,不该强留你,害你至此。玥儿你好好地走吧,爷爷不会再让你担心,爷爷不难过了。玥儿和你爹娘,奶奶他们一起好好的,爷爷也会好好的。”
再之后,他们听到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应答,便再无声响了。
封明竹扶着吴玥的身体轻轻地躺下,眼眶已然通红,泪流满面,却还紧咬着牙关不肯泄出一丝哭腔。
林致桓一向克己惯了,此刻除了眼尾有一滴泪无声滑落,便再瞧不出有任何失态的样子。当他看向另一处时,祁宁正看着仍跪伏在地的吴老伯,眼中不见半分情绪,让人觉着此刻的他好似一尊无情的人像,可自己却没由来地有些更加难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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