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园在京郊,来回要半日。
天刚蒙蒙亮,整座宫城各处都挑起了橘黄的明灯,宫人流水似的穿梭其中,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赵至忙时,常常彻夜不眠。
但这么早起的时候却是不多,她常年都睡不好,一直靠着静心凝神的香,每每在后半夜才能堪堪入眠,午膳后还要再休息一次。
坐到镜前时,人还有些不清醒。
松鹤既心疼又没办法,替她揉了揉额角,多少缓解一点。
侍女捧来一条新的狐裘,雪白的毛皮里子,外头用双蟒过肩的明金织锦,是赵至会喜欢的样式,松鹤一打眼就知道是谁准备的了。
“殿下,这是岸柏大人晨起找来的,吩咐奴才等您起身了再送来。”
果然,不出所料。
松鹤为赵至正了正腰封,打趣道,“他一天话最少,最殷勤,这是好不容易金瓷不在,显得奴婢成了最粗心的那个人了。”
赵至听罢,轻挑下眉,嘴角漾起弧度,“这话,你等金瓷回来,自己说给她听。”
披好狐裘,松鹤心虚道,“奴婢才不敢。”
岸柏只是话少,金瓷凶得很。
赵至好笑,等到上完妆,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岸柏果然一早就等在暖轿旁了。
那身绯红官服其实比常服要更衬他,这话赵至早就说过,但红官服配红玉,中规中矩,总有哪里不相宜,她觉得翡翠更合适。
果真如此。
岸柏只要出了荆玉宫,手上一向有根方竹镶玉鸩首杖,杖身点地,冲她遥遥一笑。
“策马时小心”,她嘱咐道。
“奴才晓得。”
———牡丹园
越朝鼎盛,盛世之下民风都要开放一些。
京都花街,十里风月场,女子多才情,会吟诗作画,沿街宴饮,更有杂耍,乐师,花灯会,斗兽场等等,无数文人墨客到了京都就一头扎进去。
但大越律明示,朝中官员禁娼。
自古改不了的官商勾结,花街会在每月初一十五举行游会,让客人带面具入场,私下里牵线搭桥,为达官贵人送美女,男妓,都是再常有不过的事。
所以一时之间,田庄买卖兴盛。
贵族女眷也不例外,经常在自己的园子上宴请宾客,举办雅集诗会。
牡丹园,就是越昌帝赐给赵至的皇庄。
依山傍水的,大雪时节也别有韵味。
赵至到时,园山兽场上已经架好了箭靶,装有猛兽的铁笼被士兵推出来,这是前朝那些少爷小姐聚着玩儿的东西,叫彩戏,通常还要用奴隶几十,人手一支箭,不配弓。
奴隶与猛兽一同放出,以人作弓,谁能先把箭插在远处的靶心,即可被救下,反之,没插中靶心,插偏了,或是死于中途的,那都不算数了。
百兽奔跑,彩箭乱飞,所以叫彩戏。
不过到越朝禁止了,越始帝不允许贵族子弟草芥人命,奴隶也不例外。
赵至知道岸柏有分寸,也不由得轻啧一声,“这阵仗,能把皇爷爷气活。”
岸柏微微低头一笑。
赵至捏葡萄的手一顿,轻挑下眉,也对,没关系,就算气活了,一看到她也就又气死了。
擦了擦手,兽场已经关上了大门。
岸柏准备了只老虎,通体雪白,身长近丈,毛色顺滑,漂亮的猛兽压低身躯,在兽场上不断踱步,环视领地,时不时向周围呲牙,尾巴难耐的快速抽动着,表达着愤怒与警告。
三名黑布蒙眼的少年被带到兽场门口。
“看到那块靶了吗,凡是能将手中的彩箭射中靶心的,就能活着离开这里,剩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将领一一扯下黑布,将人踹进了兽场里,然后转身朝着头顶暖阁微微点头示意,退下场地。
三人自从被抓到这里,互相也没见过,始终蒙着眼睛,今天骤然见到光亮,还不等眼睛能适应,耳朵里已经听到了骇人的虎啸声,是个人都会惊恐万分。
离虎最近的那个,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
紫衣少年低声朝旁边的人吼道,“别叫!”
被吼的那个连忙捂住嘴,手里的箭险些落地,被一把捞回来,死死攥住。
三个人都还算是冷静,视线紧盯着虎眸,一动不敢动。
老虎此刻四肢微屈,犹如一支蓄势待发的弓,尾巴如棍棒横扫,仿佛随时会化作离弦的箭扑向他们,利爪如钢钩,碰上就要半死。
靶,其实不远。
但此刻,谁动,谁先死。
三个少年与一只虎,互相僵持在原地,虽然外面冷的能冻死人,但三个人都知道自己后背已经汗湿一片。
老虎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声。
獠牙骇人异常,那是它失去耐心的表现,背后没有退路,再等下去,三个人都要死。
最先按耐不住的,是刚才被警告不要出声的男孩,他漆黑的眼底有纠结,但不过瞬间,巨大的求生本能让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伸手狠狠推了一把前面的紫衣少年,在老虎飞扑出去的那一刻,拔腿就往前跑去。
虎啸与风声齐动,谁也注意不到一阵又一阵细微的铃声。
紫衣少年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自己头上落下的巨大兽影,遵从本能,他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的力气,翻身向旁边滚去,手中的箭朝着头顶的黑影狠狠一插。
一声低吼随之响起。
老虎低头咬断腿上的彩箭,舔了舔出血的伤口,不深,但这却足矣惹怒这头野兽。
紫衣少年爬了起来,在瞬间冲出去,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活命的机会了,可他不甘心,他愤怒,他怨,他恨,他不仅憎恨将他丢在这里的人,也恨将他推出去的人,甚至人的阴暗在此刻被无限放大,他也恨还有机会从这里走出去的人。
凭什么,凭什么是他!
这一切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害怕死,更害怕等死,他拼命伸手,抓住了另一个拿着箭的男孩,去夺他的彩箭。
男孩被狠狠一拽,奔跑的身影踉跄。
他回头,入眼就是紫衣少年癫狂的脸,以及朝着他伸出的手,和他身后奔跑而来的猛虎。
男孩眉头紧皱,可他来不及思考,多浪费一秒都会死。
下一瞬间,男孩手里的彩箭直接穿过紫衣少年的脖颈,喉咙刹那间被刺破,鲜血如泉涌,滚烫的喷洒在男孩脸上。
他抓起衣领将人推过去,紫衣少年的尸体砸在虎身上时,甚至手臂还是朝前举起,妄图夺箭的姿势。
老虎嗅到鲜血的滋味,顿时停住奔跑。
男孩顾不得剧烈起伏的胸膛,猛的转身朝靶跑去,而最早将紫衣少年推出去的那个人,眼看就已经要跑到了。
寒风中,一道奇怪的铃声又响了两下。
本来翻拱尸体的老虎停下动作,中了邪一样奔向靶的方向。
野兽不进食。
男孩瞥到了这一幕,巨大的冲动仿佛要撞破胸膛,横竖都是一死,他干脆不要命的转身朝着紫衣少年的尸体跑去,速度之快,只剩一道残影。
他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猛虎却以为他在接近自己的食物,顿时转向,兽身弹出。
男孩碰到彩箭的激动,和虎口獠牙刺穿骨骼的痛感,几乎在同时发生,瘦弱的胳膊顿时泄力,一声长啸,人被甩出去好几圈。
排山倒海的痛意让他只能感受到寒冷和麻木,似乎下一秒就是天昏地暗。
想活下去的本能的让他抬起头,看到仍然握在手里的彩箭,尽管已经被如注的鲜血浸染,但他仍然爆发出了巨大的生存意志。
爬起来!
男孩浑身浴血,踉跄着向前走了一步。
铃声响起第三次,老虎再次放弃选择一个人进食,朝着男孩威胁的呲了下獠牙,转身再次向靶飞奔。
这一次,男孩血迹覆盖的眼眸微动,他侧耳停顿了一秒钟,却什么都没再感觉到。
他把滴血的彩箭咬在嘴里,抬手死死按住受伤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往前跑,跑不了就走,走不动就爬。
另一边,少年看着近在咫尺的靶,眼中迸发出浓烈的喜悦,举起彩箭就要插上去,耳畔微风流动,后背突然像是被人用铁锤狠狠砸了一下,整个人直直的被拍倒在地,彩箭向前滚落,与飞扑的猛虎一起,落地在靶后数米处。
少年几息之后才回过神。
一口鲜血奔涌而出,宛若溺水的人挣扎着求生,扑腾着坐了起来。
一抬头,便是靶,靶后是彩箭与猛虎。
要是想活命,他便要从虎口取箭。
那野兽喘息,血盆大口微张之间,还有新鲜的血迹和腥气,少年吞咽了下口水,下意识后退一步。
冷风呼啸,他试探着微微侧首,先是看到远处静静躺着的一抹紫色,少年呼吸微滞,再之后,就是浑身鲜血,嘴里咬着彩箭的男孩。
目光相接,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慢慢紧握成拳。
男孩抬头,这表情,他刚刚看过。
就在那具尸体上。
男孩没有其他动作,视线只紧紧盯着匍匐在靶后的猛虎,慢慢的,踉跄着往前走着。
这一刻他的面前,忽然有两头“野兽。”
走到距靶还有二十步的地方,男孩突然停下了脚步,比猛虎反应更大的,反而是那个少年,他开口,嗓音清脆的宛如小黄鹂。
他说,“快走啊,插上去,我们就能活了。”
我们……
似乎是怕他不信,少年喉结微动,那张份外清秀的脸上格外无辜,甚至扯出了一抹难看的苦笑,“我一个人,抢不到箭,你过来我们就是两个人了,有两支彩箭,我们都能活下去的!”
男孩鸦睫忽闪了两下,似乎是信了他的话,又往前迈了一步。
看他向前,少年还来不及高兴。
刹那间,他看到男孩举起那只完好的手,拿下嘴里的彩箭,用尽浑身力气,抛出!
兽场上安静的只能听到破空声。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怎么敢啊,二十步的距离,如果他没扔中,那就是送死!
少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抬手想要拦下那支箭,不管不顾的撞向靶身,猛虎受惊,也直接腾空而起,前爪狠狠的将其扑倒。
少年眼睁睁看着那支箭从自己眼前飞过。
射中了… …
正中靶心!
他愣愣的看着这一幕,连自己的脸是如何狰狞扭曲都顾不上,直到耳边传来野兽沉重的喘声,感受到湿润腥臭的鼻尖在他胸前脖颈反复舔舐,铺天盖地的恐惧顿时麻痹了四肢与感官,他只觉得腿间一股热流,便再也没了意识。
———叮
风中静默片刻,一阵突兀的铃声再度响起。
老虎顿时停下徘徊的脚步,长啸一声,乖顺的趴在了原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男孩这才浑身脱力,跪倒在地。
暖阁殿上,赵至倏尔一笑,明艳动人,随着笑声却越发肆意,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深不见底,裹挟着太多难以言明的疯狂。
岸柏仔细观察了她的表情,低头看了看兽场上那抹瘦弱的背影,薄唇微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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