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姬发还活着,是你把他背回西岐的。”

姬昌终于还是不忍心再看着殷郊这般。

殷郊已经把手边可以破坏的东西都摔碎了,地上满是碎裂的木屑和瓷片,而他自己跪在那一堆碎片之上,双手和膝盖都被磨出了细细密密的伤口。他背上和足底的伤口,都在近乎疯狂的挣扎之中全数崩裂开来,包扎用的白色布条被浸染出一朵一朵的红梅,看上去分外可怜。

殷郊闻言猛地抬起了头来,像一个将死之人,抓住了一线希望,他脸上鼻涕和眼泪糊成了一片,额头上因情绪激动冒出的汗水打湿了头皮。一张俊脸狼狈的像是街上的乞丐,那一双眼睛带着一种濒临绝望的期盼看着姬昌。

“你们晕倒在城门,守城的将士捡到你的时候,你和他都奄奄一息。”相比殷郊强烈的情绪波动,姬昌显得格外安定,言语间带着一股安慰人心的力量,“姬发伤的很重,现在尚在医治,并未清醒——是你将他带回来,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保住了一条性命。

这句话仿佛抽干了殷郊所有的力气,他连跪姿都维持不住,身体卸力往下坠坐,彻底跌倒在自己制造的一片狼藉之中。

……

[他们顺着河水被冲到了渡口,一觉醒来时,两个人相拥着躺在冰冷的河坝之上,殷郊在河水中抱得太用力,整个手臂已经抽搐痉挛,死死的压着姬发的身体,他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姬发从自己怀抱的桎梏中解放。

姬发还是被呛了水,又被夜间冰冷的空气一冻,呼吸微弱得用手指贴着鼻腔都感受不到,殷郊仓皇失措的贴着姬发的胸腔,才听到了微弱的心脏起搏声——他尚有一息。

要马上回到西岐,殷郊慌得不行,他总觉得自己就要留不住姬发了,可是赤龙驹已经不知所踪,他的双臂麻木抱不动姬发,只能撕开伸手的衣料做成一根简易的绳子,将姬发的腰固定在自己背上,辅助背起姬发,全力往西岐城的方向徒步。

姬发全无意识,身体比清醒时候沉重了一倍不止,殷郊濒临力竭背得不稳,姬发胸前的布料随着行进摩擦,压磨到了他背上的伤口。伤口本已在水中冻得麻木,此时被外力拉扯,疼痛感回笼,压得他整个身体都在一阵一阵的抽搐。

殷郊不在乎。

他顺着河床往上游走,太阳落下的方向就是西岐——沼泽边缘湿滑的泥泞,河沟之中嶙峋的怪石,天气干旱导致干涸开裂的沙地……他的鞋底渐渐磨穿了,最后**的足接触到地面,皮肤被一层层磨掉,磨成深可见骨的伤痕。

无数鸟兽追寻着路上的血脚印而来,有两只秃鹫在他们头顶盘旋飞舞,玻璃一样的眼珠中带着审视,耐心的等待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

殷郊也不在乎。

记忆已经模糊了,殷郊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眼中最后的画面是西岐城的匾额,他直直的摔倒了下去,好像恍惚间有看到城门上有人伸着手向他冲来。他想说话,想说快救救姬发,可是喉咙却像撕裂了一般,没有办法发出一个音节。

他彻底晕了过去。]

……

“伯父,能带我去看看姬发吗?”殷郊努力平复呼吸,拽着自己的袖子稀里糊涂的在脸上擦了一把泪水,又挺起腰板来跪直了,双眼含着祈求的盯着姬昌,“我只是去看一看他恢复的怎么样?不会打扰他的,拜托您了!”

姬昌垂下眼皮,回避着殷郊祈求的目光,复而伸出双手想要把他扶起来。可是殷郊是铁了心的想要姬昌回答,犟着不肯顺着力道起来,姬昌没能扶动他。

“你先起来吧,孩子。”

姬昌不愿放任殷郊这样跪着,伸出手扶了第二次。殷郊本还想跪着不动,可一看到姬昌扶他的时候用了力,又带出了一点儿轻微的咳嗽,连忙听话了一回,顺着姬昌的力道站了起来。

“战事吃紧,西岐并不欢迎你。”姬昌缓下咳嗽,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你是姬发的朋友,他曾同我提起过你,我并不忍心将你丢在城外,才将你和姬发一起搭救。”

殷郊闻言愣了一下,他立刻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或许跟他想的不同。

姬昌的话说的委婉,但言下之意已经明明白白:虽然他曾经和殷商结下死仇,可后来却莫名其妙的重新以商朝太子的身份出现,还率军攻打西岐边境,掳走了姬发,虽然这些事情是他中了法术而为之,但在西岐人民的眼里,他就是敌人。

况且,曾经有人来搭救过姬发,中了他的瓮中捉鳖之计给困入牢里,肯定也在牢中听过狱卒‘得意洋洋’的描述他如何对姬发。他一点儿都不怀疑,如果不是姬昌执意要搭救他,西岐子民或许真的会将他丢在城外,任由他自生自灭。

“你可以待在这里,等伤治好以后,再做其他打算。”姬昌显然没想久留,他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后,拍拍了拍殷郊的肩膀,“这是姬发的房间,不会有人随便闯入。饭食和药我会安排人送过来……切记不要离开这里,让别人发现你。”

殷郊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他知道这是姬昌能给他的最大限度的宽容了。

现在情况紧急,殷商大军压境,对于西岐来说是生死存亡之际,任何一点细微的节外生枝,都会导致军心和民心的动荡。

在这个时候,与其明面上力排众议留下他。不如在私下将他藏匿起来,尽可能安稳的熬过这段时间。

“我明白了,谢谢西伯……伯父。”殷郊咬了下舌尖硬生生改口,他的肩膀明明是挺着的,维持着他一贯的站姿和礼数,可是他觉得自己灵魂却像已经塌陷,几乎支撑不住他的身体,痛苦得想下坠。

姬昌是一位慈父,能站在他的角度考虑他的处境;也是一位仁者,知晓他经历的悲惨,才出手搭救他。但这并不意味着姬昌心里不埋怨他。

殷郊记得,在儿时,他每次因训练受伤,母亲都会很心疼,日日夜夜守在他身旁照料,而现在姬发伤成那样,作为父亲,姬昌又岂会心中不疼?

他对不起西岐,也对不起姬昌。

西岐的子民恨他,讨厌他,是因为他带来的战争和伤害,他愿意承受这些怒火,那直接承受他所有的苛责、也是他伤得最重的人,姬发呢?姬发是最该恨他,最有资格讨厌他的人,他又该如何去弥补?

殷郊捏着的拳头有些轻微的颤抖,姬昌没有打扰他,出去时轻轻地掩上门,尽可能的减少造成动静。等姬昌的脚步声远去,殷郊才颓然的移动了几步,蹒跚着走到床边,靠着床脚坐了下来。

这里是姬发的房间,曾经有一个鲜活的人在这张床铺入睡,在窗边的桌台上写字,取下墙上悬着的弓,在院子里练射箭……在这里他尚能感受到一丝姬发的痕迹,不至于被自己的思念拉扯着逼疯。

殷郊想到了那根带着血渍的黄色布条,姬发从前从不会留这些在房间里,这次单独留下,还挂在显眼的地方,或许是姬发刻意的——像一种纪念和警示。

他直觉的觉得该去看看。

坐在床脚缓了一会儿,殷郊终于重新蓄力爬起,他脚底的伤口还是痛,只能尽可能绕开刚刚弄出的一片残骸,一路上扶着能扶的床沿和柜子,走到书架旁边。

殷郊伸手取下布条,展开发现布条背面居然写满了名字,落款了一个日期,他看着这日期觉得有些熟悉,思索片刻后想起,这是他被斩首的日子。

名字,日期,血迹……他突然意识到了这是什么——上面全是姬发在劫法场那一天死去的兄弟。

殷郊的手突然就有些发抖,他不敢再看,有些仓皇的将布条重新叠好挂回原位,却在仓促间撞到了书柜旁边的竹简,几卷厚厚的竹简哗啦啦的从上面全部砸下来,散落了一地。

这一下弄出了很大的声响,书简没有捆紧,砸太散了会难以复原。殷郊急忙蹲下去捡,想救一下姬发放卧室里看的爱书,可却在手指接触到散开的一片竹简时突然顿住了。

[殷郊]

这竹简上端端正正的,全是他的名字,一笔一划都分外熟悉——他认得这是姬发的字迹。

他颤抖着手去捡地上剩余的书简竹片,发现里面居然全都是他的名字。姬发像在写日记似的,每天会写一片他的名字,然后在名字的后面会留下一个小小的日期标注,像是祈福的签,又像是承载思念的船。

若非极致的思念,怎么会在竹简之上一遍一遍的书写?

原来你真的很想我……殷郊眼眶酸了,觉得心脏揪得更加难受。

父兄被陷害身陷囹圄,自己被带往昆仑生死未卜,西岐成为众矢之的……殷郊不敢去想姬发在那段时间究竟要经历些什么,一定会有看亲人受苦的切肤之痛,也会有面对不明事情真相的世人的口诛笔伐的委屈,这些会不会化作难以消磨的创伤,层层叠叠的割在姬发心口?

那姬发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在这一切的痛苦中,等待重新见到他的呢?

殷郊怀里抱着竹简缓缓的坐倒在地上,他能猜到,姬发是兴奋的,是期待的,他盼望自己能快些回来,再重新与他并肩而立。

可是他冲动着冲下山去,要找父亲报仇,却沦为了殷寿手里伤害姬发最锋利的一把刀——他砸姬发的头,阻断姬发的求救,想把他变成被困在囚笼中的天鹅。

因为敌人是他,姬发才永远下不了狠手,哪怕到了阶下囚的程度,也想着要救他。当人的弱点、软肋变成刺向他利刃的时候,必定是兵败如山倒,就算不死,也要遭受非人的煎熬和折磨。

这或许就是殷寿想要的,让姬发清醒的看着自己的一切被摧毁,连内心最隐秘的感情都成为心结和刺痛,以宣誓上位者的胜利。

殷郊原谅不了自己,若他那时能冷静的想一想,先到西岐找到姬发再想复仇,或许事情会截然不同。这一切,与其说是殷寿造成的,不如说他才是本质上罪魁祸首。

姬发的房间向阳,此刻正值午后,一些阳光顺着窗户照了进来,因为贴着竹匾窗帘,光线被过滤了一次,显得温暖又不灼热,洋洋洒洒的落在殷郊的头发和肩膀上,铺了一层温柔的金光。

姬发如此思念他的甜,和痛恨无用的自己的苦混杂在一起,现出一种酸涩的味道,回转充斥着殷郊的鼻腔,他埋下头把脸藏进膝盖中间,用肩膀去感受着西岐的阳光,像是姬发还靠在他身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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