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知道殷郊在那扇小窗户后面待了三天。
第一日,姬昌撑着病体来看望,父子俩一起吃饭时他有意无意的提到,说殷郊今 日不知去了哪里,送饭的人去的时候看见他在,但吃完了收碗筷时,人就不知所踪了。
姬发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
上午的时候,他在院中活动僵硬的身体,无意间瞄了一眼医事所后门一个废弃多年,快被杂草掩埋的一个小窗户——殷郊就在那儿,他余光一看就认出来了。
殷郊躲得很快,发现他的视线转来,嗖的就把头缩了回去。但那窗户窄小,殷郊块头又比较大,如此仓促的动作间头撞到了窗框,发出了非常响亮的碰撞声。
这声音把在房间里认真给姬发配药的医官吓了一跳,手一抖,一个罐子的药粉就倒出去了,浪费了不少不说,药也只能重新配,脸色看起来心疼的不行。
第二天,殷郊又在老地方出现了,来的比前一天早些,他在窗户边找好位置的时候,姬发才摆出食物盒中的盘子,准备吃午饭。
殷郊的脚步声轻,耳朵不好的医官并没有发现,边陪姬发吃饭,边絮絮叨叨的叮嘱他一定要少食寒凉食物,少吃生冷水果。
但姬发几乎是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他这儿送饭是最快的,给殷郊送饭的人不会有那么积极,他都才吃上,殷郊肯定是没吃饭就过来了。
今 日白天的太阳比昨天的更烈,气温也要高上一些,殷郊这样不吃不喝的蹲在小窗户旁边——我行我素的家伙,姬发想着都觉得头疼。
“这个季节……刺莓应该已经熟了吧?采得有吗?”姬发边吃着手里的馒头边若有所思的问医官,“我有点儿想吃……麻烦您了,洗一点儿放到后院那小窗户边儿去晾着呗?”
“刚刚说了让您少吃生冷水果!”医官看着眼前这个明显没有把自己的叮嘱听进去的少主,本来就不年轻的脸愁得又老了几岁,“少主您现在的身体,暂时吃不得这些……”
“您洗一点儿放过去——我看看就解渴。”
姬发说的有理有据,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绝不偷吃。医官奈何不了他,只能碎碎念着去打井水给他洗刺梅,明晃晃的果子被水沾湿了以后,在阳光下看起来晶莹剔透。
看着水分充足,果实饱满,除了解渴消暑外应该也能填填肚子……姬发想着,边慢悠悠的吃着碗里剩下的食物,边用余光看着那扇小窗户。
殷郊肯定是听到了他跟医官的对话。
以前在朝歌,殷郊老带着他和姜文焕去偷吃质子营里吃不到的吃食,他们都是惯犯。所以为了防止他这不能吃水果的人等会儿去偷吃,殷郊就先下手为强,一会儿伸手抓一把,很快就把晒在那儿的刺莓都“偷吃”完了。
……
第三天,殷郊从大门冲了进来,一把抓住姬发正在擦拭弓箭的手。
“你不能去!”
殷郊早晨被城中的马蹄声吵醒,姬发的房间离训练场不远,隐约还能听到有人在点兵的声音,他一个激灵从床铺翻起来,撒腿就往医事所冲去。
医事所大门开着,姬发就在院子里,正细心的用软布给弓箭打油,蒙蒙亮的光线中他站得笔直,身上已经穿好了甲胄。
“你!你的身体状况,不能去!”殷郊眼睛通红,他急得伸手死死的拽住姬发的手腕,姬发条件反射的往后抖了一下也没发现,“为什么没人来拦着!那个老头呢!他是医官,他为什么不管!”
姬发看着殷郊没有说话,沉默了几秒钟,向后收了一下手腕。
殷郊冲上脑门的血被姬发这一收浇得迅速的凉了下去,他只能松开了手,看着姬发把手腕垂下,转身要往外走——朝着训练场的方向。
“姬发!我求你了!你不能去打仗!”
殷郊缓过了一阵心脏的激跳,三两步追上了已经走到门口的姬发,这次他没敢再去握姬发的手腕,换成了死死捏住弓角不让他继续走。
姬发被阻止了动作,只得回过头来看他。
“我替你去——不,不够…我这就去昆仑,我去求师傅,还有那些神仙……”殷郊一段话说得语无伦次,最后近乎是为了能留下姬发而在胡言乱语,他死死的盯着姬发,眼神里满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哀求,“我马上去找杨戬!你,你留下!”
姬发上次和殷郊对阵时,西岐军已经被迫后撤,退到到了黄河后面,如今黄河天堑是西岐的最后一道防线,若商军渡河成功,西岐将重蹈冀州的覆辙。
主帅不在等同于未战先怯,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姬发出战。
姬发别无选择。
“你再用劲,我的弓弦就要被拉弯了。”姬发叹了口气,他的声音经过这三天的调养,已经恢复了清亮,只是话语间还是能听出来有一点气息不稳,“你现在可是一无所有了,没有新弓赔我。”
这是殷郊这么多天里,第一次听到姬发跟他讲了那么长的话,甚至还是一句略带开玩笑意思的调侃,他本该高兴,可心中却全是浓稠墨汁一样化不开的悲苦。
“对不起…姬发…是我对不起你。”殷郊难以忍受的用手捂住了脸,从他醒来到这些日子的等待、偷看,都没能好好的跟姬发说上一句话,他拼命的想挽救这段关系,却被现实残忍的掐断,“是我们殷商害你至此…害西岐至此…”
他想姬发给他定罪,让他能偿还这一切,去求仙人搭救也好,陪着姬发去前线也好,甚至去接受西岐子民的审判也好……只要是姬发说的,哪怕是要他去死,他眉头都不皱一下立刻就去做。
可是姬发无所求。
“不是你的错。”姬发看着脊背微弓的殷郊,最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手用了点力气,抠开殷郊的手指,把弓角救了出来,“父是父,子是子,殷寿的罪孽,不需要你来替他偿还。”
姬发没有撒谎,他从不觉得觉得殷郊有什么罪过,是殷寿杀死了兄长,害惨了父亲,与殷郊无关,殷郊甚至是比他更可怜的受害者,姬发绝不会迁怒。
“你知道我不止在说这个。”殷郊没敢继续死拗着弓角不放,他松了手,抬起通红的眼睛盯着姬发,追逐姬发想移开的视线,“姬发,我——我想补偿你,我想…能回到从前,我们的从前。”
视线相接之时,姬发觉得自己似乎被殷郊的目光灼伤了,太阳恰好在这个时候慢慢的爬出地面,晃得他头晕目眩。
白光之中再次出现了殷郊的脸,虚虚实实,忽远忽近,他像旁观者一般,看着从“以前”到“现在”的每一个殷郊,悲伤,愤怒,癫狂……最后重合在一起,清晰的在眼前定格。
“这不是你的错。”姬发重复了一次之前的话,他不知道该如何跟殷郊沟通这件事,“之前的事,我也没有怪过你,只是,我需要时间去想。”
姬发不怪殷郊,因为一切并非殷郊本愿,可看到殷郊,他还是会想起殷郊在失忆时做的事情,所以他也做不到忽视,更无法给殷郊的急切一个确切的回应。
而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我答应你,等战事平定,有时间了,我会多想一想。”
姬发想,如果他能活着回来,能保下西岐,他会再去找找杨戬,试试上昆仑山去也行,待他理清楚了心中的郁结,他会再去认真的考虑他和殷郊之间的关系,最终慎重的给殷郊一个答复。
“我跟你一起去黄河!”殷郊像害怕姬发丢下他一样,向前迈了一步,脸几乎贴到姬发面前,“至少让我这一次,可以帮你,站在你身边,在你需要的时候保护你!”
“你的刀刃会刺向殷商子民吗?”姬发却摇了摇头,终于回应了他的视线,直视殷郊的眼睛,“父之罪不迁怒于子,王之过不迁怒于民,你终归曾是殷商的太子。”
他是西岐世子,叛臣贼子,他的命运只会和苏护一家相同,就算尸骨无存,他的刀刃绝不会面向自己的子民。
可殷郊不同。
殷郊的血液里流淌的,是庇佑殷商的玄鸟血脉。哪怕父子反目,亦不会改变。
将心比心,姬发知道殷郊做不到心无芥蒂的对曾经拼命保护过的人出手,他并不想让殷郊以创造更多的痛苦的方式向自己赎罪。
殷郊果然哑口无言,他被姬发的话定在原地,没办法前进,又不甘心离开。
“呆在这里吧,我会带走所有能打仗的男人,留下的都是妇人、老人、受伤的人和孩子——他们需要照顾。”
两人说话间,太阳已经全部升起,阳光恰到好处的洒了下来,照得姬发身上暖烘烘的,也彻底照亮了殷郊琥珀色的眼睛。
姬发和他对视,终于忍不住的抬起了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殷郊脖子上明显的伤口疤痕:“你替我保护好他们,好不好?”
是蜻蜓点水的一触,明明在指尖清晰感觉到殷郊皮肤温度前就移开了,可姬发却觉得指尖滚烫,烫得他忍不住泪意,只能匆忙的转过头去,逃走一样丢下殷郊赶往训练场。
殷郊一直在背后注视着他,视线灼热得仿佛有实体,但他没有回头看。
……
战场弥散的满是刀光剑影,铁蹄踏过之处,山河破碎,扬起漫天的尘土,湍急的黄河水扑在岸边,冲开了浸泡在泥土里的血迹尸骨。
雪龙驹在不安的刨蹄,弓在姬发手中拉开,一箭离弦,箭无虚发。
弓弦的铮鸣,军士们的咆哮和战马嘶吼,混杂成一曲悲壮的诀别诗。
河水中的巨人轻易的掀翻了阻挡殷商士兵渡河的小船,将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按入水中溺死。
伤口连成一片,从疼痛难忍到习以为常,再到最后的麻木,姬发伏在马背上,看向即将落入山中,只剩下余晖的太阳。
太阳被一把巨大的法器遮蔽,只露出了模糊的形状,黄河水被法术吸引着往上奔腾,水花札起,形成了巨大的水幕,朝岸边压了下来,天地之间一切都显得渺小又可悲。
被水幕淹没的前一秒,姬发透过混浊的河水,好像看到了出征那天,殷郊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流泪的眼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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