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殷郊在外面?”
门隔绝了大部分的声音,一开始听得不真切,但嘈杂声渐渐的变成了一声比一声高的咆哮,逐渐清晰的传入姬发耳中。
医官没有直接说,只拱手朝姬发拜了拜:“少主,这件事,臣下管不得。”
那这就是默认了——殷郊的去留和死活,只能他们父子做主,医官没有立场,也没有权利去替殷郊解围,更不能去喝止明显愤怒的人群。
所以就干脆视而不见。
“你扶我起来。”姬发朝前抬着手,示意医官将他扶起——他要出去,得把殷郊从人群中救下来。
“少主…恕我直言,您才醒来,不适合过多的体力消耗。”医官皱着眉头,格外犹豫,“前线战事吃紧,您不能再出事了。”
“无妨。”撑着医官的手,姬发费了一番力气才支撑住身体,勉强把外套披在了肩上,“我身上都是外伤,很快就能恢复。”
他刚醒来时医官就来把过脉,说他是被一股巨大的气力所伤,而后从高处坠落,擦了满身的伤痕,但好在没有直接砸到硬石头上,身上的骨头完好无损。
医官说伤筋动骨要养一百天,但他没动骨没伤筋,四舍五入就没多大问题。
只是他躺的太久了,身体上力量都被抽干,他觉得肌肉甚至是处于萎缩的状态,他说是借力起身,其实几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到了医官的手臂上,才勉强的站稳。
“您其实还……”还有内伤。
医官看他这虚弱但坚持的样子,最终欲言又止,他扶着姬发往外走,愁得苦不堪言,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站直了,才没带着姬发摔个大马趴。
一步、两步……
走出医事所的内门来到院子里,门外的吵闹声依旧,人们说的内容也听得越来越清晰,大都是斥责,但姬发没有听到责难之下有殷郊的辩驳。
好像从前也是如此。
小时候,殷郊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受罚,大到顶撞伯父太子殷启,小到偷偷摸摸救了一只猫藏在质子营里养……他每次被罚都很少为自己辩解。
可殷郊的眼睛却会说话,明明脸上坚毅得找不出一丝破绽,但难过会藏在视线里,偷偷的说给姬发听。
“我只是想见见他。”离门越来越近,姬发累得后背冒出了一层冷汗,在体力濒临耗尽时,才终于听到了门外殷郊的低语,“我不会再伤害他。”
姬发停步。
医事所内门外是一串楼梯,姬发每迈步往下走一个阶梯,都能感觉到麻软从足底蔓延到脊椎,伴随着犹如针刺一般的疼痛,但是现在他觉得心脏是被一只手捏起旋转,带来一丝怪异的窒息,并不来自于虚弱的身体。
他见过这样的殷郊,不止一次,却又每次都和现在不同。
第一次,是他将封神榜丢下山崖,湍急的河水卷走了殷寿的救命稻草,刚醒来的殷郊扑向他,质问他,话语间充斥着失望和愤怒。
第二次,是殷郊一腔赤诚被背叛,在成汤先祖的宗庙中,跪在地上的悲鸣,姬发站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感受到他铺天盖地的绝望。
而第三次,是全无生念的殷郊,以为自己在殷寿逼迫下弑父,跪在法场上,挣扎着扬起头颅,朝高台上的殷寿嘶吼,吼声中带着对殷寿的仇恨,也带着无能为力的痛苦。
那是姬发最后一次真切的听到殷郊的灵魂之音,他和它在法场之上共鸣,再在刀刃之下戛然而止,弥散整个刑台的鲜血,是姬发挥之不去的噩梦。
“去开门吧。
这段路姬发走得昏昏沉沉,眼前几乎是天旋地转,隐约间他似乎听见了吕公望的声音,然后门前嘈杂的人群散去了大半,喧闹声也逐渐消失。
他撑着医官的手臂恢复了一会儿,终于平复下了呼吸,鼻腔中似乎嗅到了一丝殷郊的气息,透过紧闭的大门传来,让姬发感觉到了久违的熟悉。
“吱嘎——”
医官的手刚推住门板,还没来得及使力,门就开了,门后抓着门环的吕公望看着他们,愣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的叫了一声少主,默默的往后退了两步。
殷郊就站在他身后。
四目相对。
依然是梦中熟悉的面容,但又不那么相同,没有了以前的意气风发,疯魔张狂亦不复存在,那双幽深眉弓下的双眼被颓丧充斥,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一处一看就是被拳头打出的伤痕,嘴唇擦破流出的血丝还未消退下去,一眼望去一张脸青青紫紫,五彩斑斓。
姬发没由来的觉得心口更压抑了,心脏被揪起来的感觉更加明显,窒息感挤压得他想张嘴喘气。
他找到了难受的原因,是自己不愿意看到殷郊这个样子——殷郊可以是矜贵的、骄傲的,可以是傲气的、倔强的,甚至可以是悲怆的、绝望的……
但独独不能被折辱。
为什么不躲开,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要站在斥责中不逃跑?
“殷郊。”
但最后这些疑问都没能问出口来,姬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力量,只够用来叫一声殷郊的名字。
殷郊猛地抬起头来,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大狗听到了主人的声音,望向姬发的眼睛里含着一层眼泪,拉满了红色的血丝。
门内比门外多一个门槛,姬发站的位置要高一些,他感觉到这个从下往上注视着自己脸的视线,似曾相识。
彼时是殷郊在警告他不要逃离自己身边,而现在,是殷郊在祈求他,不要丢下自己离开。
“回去吧。”
姬发想,或许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对待现在的殷郊。
脑海中流过殷郊曾经对他说过的每一句爱语,然后通通被铁链碰撞的铿锵声驱散,而后是殷郊在他耳边低声的威胁,缠绕着响起了他自己的哀求声……
双目赤红的殷郊充耳不闻,交错着的是殷郊眼角坠落的一滴泪。
杂乱无章——
两个殷郊在脑海之中交错博弈,两个自己也在推桑拉扯。
姬发拼命的想要赶走那个陌生又残暴的殷郊,想要抹去另一个蜷缩在地上的人。可是他忽视不了发生一切,做不到无视铁笼中毫无尊严又赤身**的自己。
最后所有汇聚成杨戬隐晦的提点“投射符并不能掩盖所有的本心”。
咚。
一锤定心。
心神震荡。
……
他爱着赤诚的、炽热得能驱散他所有寒冷的殷郊,但他又无法从那个被恶意加诸了残暴的殷郊的囚笼中脱身出来。
爱意和恨意交错,谁都掩盖不了谁,下意识的,姬发选择了逃避。
“殷郊,你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后姬发垂下了眼皮,转过身强撑着步伐往回走,医官读懂了他的意思,向着门外的两人摇了摇头,伸手掩上了医事所的大门。
殷郊目不转睛,透过越来越小的门缝看着姬发的背影,直到视线彻底模糊,他用手狠狠的擦了一把眼角,手背上尽是湿润。
门内门外,一处心思,却沟壑难平。
“走吧,少主你也看到了,就回去吧。”
吕公望看着殷郊呆滞在重新紧闭的大门前,觉得气氛压有些压抑,殷郊的狼狈从背后看更明显,他出来时应该很着急,就穿了一件麻布衣服,根本遮挡不住背上崩裂渗血的伤口。
此时夕阳还剩下最后一点余晖,温度褪去,周围已经迅速的冷了下来,再过一会儿,连呼气都会带出白雾,殷郊穿得单薄,又带着一背的伤口,若守在这里过夜,明天可能就得倒在门前。
“少主他不是在赶你走,你也看到了,你继续在这里待着,可能会引起更多的骚乱,让主公和少主都难做。”吕公望陪殷郊待了一柱香的时间,见他依然一动不动,还是没能忍住多嘴,“就算你一直守在这儿……少主也不会就这样原谅你的。”
“我不是在逼他原谅我,我只是想待在离他近一点的地方。”殷郊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摇了摇头,眼神依然没有从大门上移开,“他身上都没力气,我不放心。”
吕公望说得没错。殷郊想,姬发如果真的要赶走他,让他离开西岐,绝不会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一句让他回去。
可他其实更害怕姬发这样。
对他像对所有其他人一样,礼貌周到,疏离稳重,给予恰到好处的关心,但绝不多一分一毫的亲近。像是普通朋友,或者仅仅是认识的人。
如果他此刻真的晕倒在门外,姬发一定会再出来搭救他,但是那只是因为姬发于心不忍,而并非原谅。
他毫不怀疑,门外倒下的换成任何人,姬发都一定会出来施以援手。
殷郊更想姬发能对他生气,指责他,骂他,甚至把他给他带来的伤害都如数奉还——给他定罪,让他去偿还,这样至少给了他一条出路。
因为感受过独特,才不能忍受平常。
“你看到左边往田梗里走的那条小路了吗?”吕公望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劝他走了,“你顺着这条路走,能绕过医事所的院墙,房子后面有一扇废弃的小窗户,可以看到医堂里面,平时也不会有人过去。”
说完吕公望搓着手臂就走了,他白天在城外练兵热的不行,没穿多少衣裳,太阳一落下这温度就发了疯一样降低,他实在是待不住。
殷郊听到他说的话后身影似乎顿了一下,等吕公望走出了一截路再回头看时,他已经从门口消失了,月亮此时缓缓的爬出来,透过阴云,用月光把他站过的地方铺满。
??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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