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城中!”
“你这个害少主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
“滚出去!”
……
这般咒骂一旦有了一个人开头之后,便如收不住的水一样,接二连三的响起,人声一浪高过一浪,似乎要把眼前的人淹没溺死。
“你处心积虑潜入城中,究竟意欲何为?”
“你害少主这样惨,如今还想潜伏陷害于他吗?”
“把他逐出城去!”
“他是敌人,杀了他!”
……
殷郊毫不怀疑,如果现在这些人手里有譬如菜叶子、臭鸡蛋之类的东西,一定会毫不客气的往他身上招呼。
他循着人声找到医事所时,门口已经围满了西岐人,他知晓不能从正门进去,便偷偷的绕到人少的地方翻墙,可那闯入姬发房间找他的军士很快追了上来,在人群外拽住了他的手把他从墙边拖开,大喊了一声“殷郊在这儿!”
空气中安静了一秒,随后人声鼎沸,无数声音此起彼伏的朝他扑来,“殷郊”这个名字像是打火石上飞溅出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犹如火油一般的人群。
殷郊此时想走已经来不及了,一片混乱中,他被围过来的人墙逼着着走到了医事所前,身后有人隔绝了他的退路,而身前有人阻隔着他和那扇紧闭的门。
殷郊第一次感觉到了想逃跑是什么滋味儿,那些人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身上,有怨恨、有指责、有痛斥,让他不得不垂下眼皮,尽可能的避开这些目光,他甚至想抬起手臂把脸遮住,把自己的委屈都盖住,像鸵鸟一般自欺欺人的躲藏。
周身的温度似乎都在降低,有一股寒意从足底沿着脊椎爬上了脑门,这股寒意逐渐驱散了殷郊冲出门去时的那股热劲,头脑逐渐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闯祸了。
“我没有,我,我只是想……”
殷郊尝试着说话,他想给这些人解释,他对他们,对姬发都没有恶意。可是没有人搭理他,人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听不到他说的每一个字。
“滚出去。把他逐出去!”
人们的喊声越来越整齐划一,群情激愤之下,终于有人又跨前了一步,伸出手推了一把殷郊的肩膀。
殷郊几乎是立刻绷紧了身体,条件反射的想要格挡,可在手抬起来的前一刻,意识强行制止了他的动作,捏紧的拳头和手臂卸力放下,顺着被推的力道向后退了一步,又离那扇紧闭的门远了一点。
“不如直接杀了他,祭旗!”殷郊的沉默不语和顺从,却没能平息这些人的怒火,“我西岐亡魂,要用殷商人的血来安葬!”
“祭旗!祭旗!祭旗!”
殷郊在成片的呐喊声中暗自捏紧了拳头,他的命是姬发给的,只有姬发能够处置,在见到姬发之前,他得活着,性命他最后的底线。若这些人执意要对他动手,那他只能抵抗,在这里造成更大的骚动。
抱歉,伯父,要给您添大麻烦了。殷郊在心里给姬昌道歉,终于拳头捏紧,身体绷直,呈现了一个准备攻击式的状态。只不过他的身躯隐藏在宽大的麻布衣裳之下,激愤的人们没有发现。
一触即发——
“够了,在医事所门口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就在有人朝殷郊伸出手想要制服他,他也捏拳准备反击的前一刻,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高声吼了一句,镇压住了吵吵嚷嚷的人群,“少主才刚醒,需要静养!不要都围过来探望!”
“可是这个祸害在这里!”人们显然还在气头上,指着殷郊不肯就此罢休,“如何处理他?吕公望你得给个说法!”
吕公望?殷郊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转头一看,发现来人居然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吕公望。
吕公望是姬发的亲信,八年前就和姬发一起来到朝歌为质子,跟他关系也不错。记得冀州之战后的庆功宴上,吕公望因为划拳输了,还欠他一杯酒没有喝,如今重逢却是在这样物是人非的情况下,让殷郊不免有点恍惚。
“此事需由主公定夺,我也做不了主,但主公现在身患咳疾,在屋中休息,不能去打扰他。”吕公望三两步走到了殷郊身后,伸出一只手捏住他的小臂,“大家今 日就先回去,稍安勿躁,殷郊我会看管,等待主公身体恢复之后再做处置。”
“这……”
人群中传来一阵窃窃私语,随后人们和吕公望再三确认,会将殷郊看守押送,保证他不会伤害到姬发,才逐渐散去。
“兄弟,你别在意,你的身份敏感,他们这样……”等那些人都走完了,吕公望才松开了殷郊的小臂,但也没有放他进医事所的意思,“你还是先回去躲着吧,也算避避风头,如果闹起来了很麻烦。”
殷郊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
这些人咒骂他,对他充满了警惕,归根结底是担心他再次伤害姬发。有人如此的关心着姬发、看重姬发、守护姬发……殷郊觉得发自内心的高兴。
“能放我进去看一眼姬发吗?我有话想跟他说。”
但殷郊没有要听话离去的意思,姬发醒了,就在这一门之隔内的医事所中,他要见他,或许是有好多话想跟他说:想道歉,想诉说自己的思念。又或者,他只是想伸手抱一抱姬发,感受他活着的温度,以驱散黑夜中,姬发消失的噩梦。
“这不……”
吕公望下意识的想直接拒绝,可看到殷郊现在的样子时,又不忍心说出口了。
从前在朝歌,他与殷郊除了行军外,私底下接触的机会不多,但是也从寥寥几次交互中,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带着的天生的贵族气。哪怕彼时殷郊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王子的孩子,他也能感觉到他是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不仅和他们,跟四大伯侯之子也亦有差距,吕公望找不到具体的形容。若非要说一个贴近一点的词汇,那就是矜贵,殷郊比他们都矜贵,是天生的。
可现在的殷郊却狼狈不堪,脸颊上有一块青紫,在颧骨旁边显得半张脸微微肿起,嘴唇上破了个口子,虽然已经结痂凝结,可依然看得出一丝红肿。
在推搡之中他为了抵抗人们的推力,身体绷直了用劲儿,导致伤口崩了几个,背上新换的绷带又有隐隐渗出血的迹象。他衣服和发髻都有些乱,若非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太过标志,吕公望绝对不敢认这是殷郊。
但是就算认了,殷郊这模样和之前大相庭径到怀疑错认的程度。吕公望不是没见过殷郊披头散发,狼狈的被锁在法场上的模样,可那时候的殷郊,双目尽是怒火和扑不灭的仇恨,是不屈的灵魂。
而现在的殷郊,仿佛精魄已经离体,像一只被淋湿了的动物,虽然他直挺挺的站着,但透过他的躯体望去,吕公望总觉得他是佝偻着背,几乎要跪下去了。
“那就看一眼,只能说两句话……”吕公望最终还是于心不忍的妥协了,他拽着门环轻轻地推开门,想带殷郊偷偷溜进去,“如果少主不理你,你就得跟我走……少主!”
他的话戛然而止——被推开的门后攸然站着的,是被仆从搀扶着的姬发。
三步之遥,门内门外。
殷郊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梦中人,身体像被抽干了力气似的,根本动不了,好像担心自己的一个轻微动作,都会惊碎这美梦,让姬发再次化作烟雾飞走。
姬发的脸没有什么血色,透露出一股病态的苍白,或许是服用了补气的药物,只有嘴唇上看得到一点儿红润,但是依然掩盖不了他的嘴干裂起皮,是才从昏睡脱水中苏醒的状态。
那双能够拉起弯弓的手,此刻微微有些颤抖的扶在身边的侍从身上,借力稳住身形,曾经压着马鞍飞驰的双腿,也因伤重初愈而有些无力,不能长久的维持一个站姿,连支撑身体站直都没做到。
但他是鲜活的。
殷郊的目光近乎贪婪的盯着姬发起伏的胸膛,心中的不安终于坠地,让他险些热泪盈眶。
初见时,孩童踩着尚有些犹豫的步子走来,和他平视,说要成为大英雄,少年时又带着炽热的火焰向他靠近,融化掉他对任何人都疏离的外壳。
而后他们之间成了告白之时激烈的拥吻,情到深处时不可自抑的呼唤,水乳交融时缠绕着的手指,平息的呼吸间交错缠绕,一遍一遍诉说着的爱语。
朝歌的八年,姬发在雨夜中站在他身后,伸出帮助他扶住鬼侯剑的手,在他成功之时毫不吝啬的发出第一声欢呼。
冀州城下,烈焰炙烤掩盖不了贴着他后背的温度,朝堂之上,混乱阻挡不去那双慌乱寻找他的身影,向他求助的眼睛。
刑场他万念俱灰,姬发是激起他最后一丝斗志的挚爱,是他在片混沌的挣扎,身边唯一不肯离去,死死抓着他的手,要将他拽出深渊的灵魂。
是他的姬发!
姬发的眼睛在西岐的夕阳光下如琥珀般透明,殷郊看着这双眼睛,恍惚间回到了在悬崖上的那一天,他那时认定了姬发不会回头,近乎自毁的想跟自己打赌,像一个只剩最后一张牌的赌徒。
可在放姬发骑着赤龙驹越过峡谷之时,他又察觉到自己的后悔。他不想赌了,他只想姬发能够多在身边待一日,算一日,哪怕是敌人,哪怕姬发想走。
可姬发居然回来了,骑在马上和他对视,哪怕听到他威胁的话语,也只是微微失神,便迅速收敛了情绪。
那时候,也是这双在夕阳下像琥珀一般眼睛——不惧,坚定,似乎能击碎所有苦难,穿透他的心脏。
姬发好像一直都没有变过,这双眼睛一直都伫立在他的眼前,踏过儿时的光阴,修补彻骨的伤痛,目光跟从注视,从不会抛弃他离去半步。
但他差点把他弄丢了。
“殷郊。”
被伤到的声带尚在恢复之中,姬发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甚至听不太真切,可只是一个名字,就呼唤得殷郊几乎藏不住眼底的泪水。
殷郊嘴唇微张,他视线一片模糊,渐渐看不清姬发的脸,他想道歉,想跟姬发多说点什么,可却像被一双大手摁住了咽喉,颤抖着嘴唇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那双琥珀般的眼睛投射的目光,就是那双大手——依然是不惧、坚定,却无悲无喜,处之淡然。
目光之下是对他的判决:“回去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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