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殷郊!”
有呼喊他名字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紧接着一双手按在他肩上,姬发倏然回神,转过头去,进入视野的竟然是杨戬的脸。
周围被碎石激起的烟尘围绕,呼吸间都是呛人的味道,火辣辣的烧得他心肺发痛,让他一时间有些无法回过神来。
他这是……又在哪儿?
“哎哟我的乖乖,你就直直的冲上去啊!他一拳能把你打成肉糜!”姜子牙碎碎念着从后面小跑了上来,伸手在姬发身上按来按去,“我看看,有没有事儿?”
姬发本来没回过神来,但姜子牙一按,无意间触碰到了他的伤口,疼痛瞬间如潮水般袭来,姬发根本站不住,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地上,慌乱中还拽了姜子牙一把,老头也站不稳,被带着一起摔了下去。
“师叔!”
杨戬个当即伸手去扶,可两个人往下摔得太过突然,他只来得及一只手拧一个胳膊,结果两个人都没拉住,直直的栽了下去。
“哎哟,哎哟!”姜子牙发出一阵痛呼,几人乱作一团,一时半会儿谁都起不来。
哪吒突然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喊了一声:“殷郊在那儿!”
混乱中的三个人同时看向哪吒手指的方向,杨戬和姜子牙都尚未反应,就看到姬发撑起身子,一瘸一拐的想赶过去。
但刚刚和殷郊仿佛神魂交融的感觉太过真实,余韵尚未过去,他腿还是软的,跑了两步又栽倒下去。
“你伤势较重,不可强撑。”杨戬稳住姜子牙后,赶快冲到姬发身边,扶起他,有点担心的问,“那边情况未知,要不你稍事歇息,我与哪吒去查看便是。”
姬发摇头拒绝,咬咬牙,扶着杨戬的手,把杨戬当根拐杖似的拄着,坚持要往殷郊的方向走,站不起来的原因着实难以启齿,所以他选择保持沉默。
“咳咳咳!”
殷郊的方向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很近了。
烟尘被走动带来的风吹散了不少,殷郊的身影逐渐清晰,姬发终于看清——他半跪在地上,用手撑着身体才没有伏倒,听到声音,他抬头望向姬发的方向,神色已然恢复清明。
“醒了就好……”
姬发看见殷郊重新变得熟悉的脸,才缓缓的停下步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松开杨戬的手臂,又往前慢慢的走了两步,在殷郊面前蹲了下来,和他对上了视线。
“姬发……”殷郊张了张嘴,轻轻的叫了一声姬发的名字,他说话的声音喑哑,听不太真切,但姬发知道他是在叫自己。
殷郊向着姬发的方向缓缓的抬起了手,姬发这次没有躲开,反而凑得更近了一些,到了呼吸交融的距离,想把殷郊的呼唤听得更清楚。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殷郊尽全力伸出手指,轻轻的点了点姬发鼻骨上的小痣,他身躯脱力,抬手已经是极限,而后双眼一闭,直直的朝前扑了下去。
姬发及时伸手接了一下,才没让他脸摔进碎石堆里。
“他是消耗大,累晕了,不碍事。”
姜子牙晃晃悠悠的从后边走了过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葫芦,倒出两颗仙丹往殷郊嘴里塞,这场景颇有些熟悉,又恍如隔世。
姬发看着看着,担忧的神色渐渐散去,突然浅浅笑了一声。
他绷紧的弦放松了,身上的脱力感也阵阵上涌,他想,现在或许不是该笑的时候,但除了如此,没有更好的方式能够表达,生死攸关尘埃落定后的解脱。
但姬发知道还没有到可以停下的时候,他还太多事要做,这一切也并没有结束。
他要赶紧找到父亲,父亲还在内城里。
“拜托几位道长先替我照顾殷郊。”姬发撑着地面努力的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理清衣服上血迹斑斑的褶皱,让被血迹和灰尘覆盖下拧在一起的衣摆,看起来稍微得体些,“现在是战时,诸事只能从简,招待不周,请多多包涵。”
杨戬拱手回了个礼:“不用在意。”
姬发点点头,转身尽可能快的往内城赶去。
姜子牙看着姬发的背影,冲着杨戬和哪吒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清理外边儿的战场,自己则迈着步子,悄悄的跟了上去。
……
入目皆是触目惊心的惨状。
在法术的摧毁之下,靠近城门的所有的房屋无一幸存,被烧成了焦黑的一片,残垣断壁之下,有的是还尚未反应便断绝生机,神色茫然的尸体,有的则是被压住了腿或者胳膊,在嚎哭惨叫的幸存者。
不断有还能活动的人四处奔走,试图搬开石块儿,把还活着的人救出来,但大部分碎块都太过沉重,徒留下更深的,无能为力的绝望。
姬发走得一步比一步沉重,最后缓缓的在一处坍塌得面目全非的街口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糖糕铺子。”姬发突然说话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每天早上门外都会排起长长的队伍,排队的全是盼着能吃上第一口香甜的糖糕的小孩子。”
姜子牙楞了一下,环视四周空无一人,才确认了姬发是在跟他说话,他顺着姬发目光的方向看去,一块城墙上碎裂的巨石将整个铺子掩埋,不远处的墙根里缩着几个小孩子,抱成一团在无助的哭泣。
“或许今日早晨,他们也排队买到了心爱的糖糕,笑着讨论猜测过我和他们的父亲会什么时候归来。”姬发逆光站着,表情看不太真切,但姜子牙能感受到他浑身散发着悲恸,“可是糖糕没了,他们的父亲也回不来了。”
姜子牙叹了口气,缓步上前,站到了姬发旁边,和他并肩。
“打仗之前,你想过会这样吗?”姜子牙沉默了片刻,问向旁边的少年,“殷寿招降过你,若当时你便答应用你和你父亲的性命去交换,或许就能避免如今的惨状。”
“我和父亲可以为了西岐子民去死,但殷寿不会放过他们。”姜子牙的问话若是细品,相当无礼,但姬发没有在意,“姜道长,若是投降,西岐子民只会落得和你见过的那些人一样的下场。”
接下来的话姬发没有明说,但姜子牙已经心里有数——他初到朝歌,在被带去面见殷寿时,曾经见过,是在殿前被酷刑折磨致死,还是充作奴隶,像牲畜一般劳作而亡,是降与不降唯一的区别。
“我和父亲,只是想让所有人,都能好好生活。”
姬发说完这句话便没再停留,重新迈起步子往城中最高的一处房屋的方向走去,姜子牙跟上他,和他并肩走着,若有所思。
内城的伤亡比外城要轻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混元伞卷起的阵阵狂风,将城外的风沙和碎石块儿全部卷了过来,像投石器一般将石头砸下,石块所过之处,哀鸿遍野,留下成片的血肉模糊。
姬发在一处转角的墙根顿了顿脚步。
“你认得她?”
姜子牙看向姬发停下的地方,那里躺着一个妇人,她脸朝着城门的方向,写满了惊恐,下半身不知所踪,死前一瞬间的绝望定格在她的表情里,显得格外的凄惨。
“认得。”姬发点头,“她是我战友的母亲。”
姬发认得这个厨娘,她烧得一手好菜,从前总叫姬发先去吃刚出锅的热菜。她的两个儿子,一个跟着他去西朝歌做质子,死在了冀州,而另一个跟随他前往黄河前线战场,也未能生还。
现在她也死了。
姬发眼前突然闪现出无数人的身影和脸,有他能叫出名字的,也有他叫不出名字的,但每一张,都是曾经鲜活的在他眼前跳跃过的脸。
可如今,它们要么残破的倒在城墙外,要么连最后一面都没能和家人见上,就被永远的埋葬在了黄河边。
姬发扬了扬头,想要把泪意收住,他这次停顿的时间很短,只一会儿,又重新往前走去。姜子牙看见他低下了头,努力在藏匿自己的表情,但是还是能看到了顺着他眼角滑下的泪痕。
姜子牙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隐忍的悲痛,仿佛能触摸到他由心而生的悲悯,这是他下山以来,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的。
殷寿视人命如草芥,心里充斥着对权力的**;殷郊心中被复仇之意填满,不管不顾冲动下山,险些酿成大祸……只有姬发,哪怕战争避无可避,面临未知的危险和死亡,最后心里想的,也是要救他朋友,救他的的臣民。
风起,拉动姬发残破的披风,复而止,披风落下,盖住他伤痕累累的肩膀。
姜子牙注视着走在他前面的少年的背影,觉得在这一刻,天下命运汇集在了他身上。
“到了。”
门已经被石块砸毁,孤零零的剩了个门框,姬发透过门框往里看去,看到里面站着零星几个人——是几位一直陪姬昌身边的谋士和医官,他们每个人都灰头土脸,衣襟破破烂烂,带着些血迹,狼狈得让姬发险些没能认出来。
每一个人或许长相和神色不同,但是都统一的带着复杂的悲怆,让姬发的心里顿时生出一个不详的预感。
“父亲呢?”
谋士们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自动的往两边让开了一条路,然后同时缓缓的跪下,朝着姬发叩首。
“主公——”
熟悉又陌生的称呼让姬发怔愣在原地,他顺着他们让出的路,缓缓抬头看去。
姬昌住所的房梁有一处坍塌,砸毁了整个正堂,靠近正堂的地方有个幸存下来的柜子,支撑着倒下的房梁,形成了一个窄小空间。
姬昌就端坐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般,神色间没有一点痛苦,显得格外平和安详。
“父亲。”
姬发向前走了一步。
他看着父亲,突然想起怀里的玉环来——姬昌曾经两次给过他玉环。
一次是他年少时候,离开家去朝歌,寓意是“还”。
另一次是他从朝歌九死一生的逃出,用玉环迎接他的的归来。
这只玉环如今被他好好的揣在怀里,因为害怕它在战斗中被打碎,所以贴着皮肤藏着,已然快和身躯融为一体。
姬发又向前走了一步。
他记得自己好像看到过父亲最狼狈的样子,在朝歌的地牢之中,头发散乱,脸上有刺刻了“囚”字的新伤,但他眼里没有任何痛苦,平静而慈祥的看着他。
“你是谁的孩子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
姬发终于走到了姬昌面前。
“父亲。”
他轻轻地呼唤了一声,然后缓缓的在姬昌面前跪了下来,向着姬昌干净利落的叩首。
一次。
两次。
三次……
第三次,姬发没有再抬起身来,他伏在自己的肘间,发出一阵低缓沙哑的哭音。
身后不知是谁传出了第一声哭喊,随即此起彼伏的哭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最终响彻整个西岐城。
众人为逝者哀悼,又在悲痛中呼唤新主诞生。
姜子牙也朝着姬昌的方向躬身,他轻轻地拍了拍随身带着的装封神榜的竹筒:
“我找到真正的天下共主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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