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悠悠，人间千万载在神明的眼中也不过须臾一瞬。白泽乃祥瑞之首，万兽之魁，自洪荒之始降生便衔日月灵气，通晓宇宙道理。万物生长穷尽命数之理，而白泽自始便站在命数的尽头；卜天问地皆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但白泽本身便是答案。
身怀宇宙亘古的奥秘，她却探寻不出奥秘的道理，居于人世数载，绾月无数次目睹人类占卜、求神、祭祀，只为寻求一个结果。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为了为这短暂的生命揭示奥秘的一角，使得人间也能有一瞬窥探天机。
但是问题本身没有意义，答案也没有意义，乾坤恒在，万物更替，人生不过一弹指，结果更是弹指中的一刹那。
“凡人百年，答案如何又有什么要紧？”她托着下巴，盯着油灯中爆出的灯花。
“生命只是岁月中的一瞬，但是家国社稷万年长存。”颂好本来正在专心描摹卦象中的道理，听到她讲话便抬头对视。
她拿起布满裂痕的龟甲，轻轻抚摸着上边的痕迹：“神明的示意是指引凡尘的罗盘，若能以我之力沟通天地，于国于家都是大有裨益的。”
她并不知道绾月的心思深沉，误以为她只是不解自己研习卦文的认真。
绾月不自觉的陷进她的目光，自然能够读懂她心中的认真：“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
她喃喃道。
“这话说的奇怪，自古以来祭拜天地，不都是这么一个逻辑么？”颂好放下龟甲，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我自然是知道。”绾月自觉刚才的反应差点露馅，立刻清了清嗓子换上寻常那种装腔作势的语调：“身为守庙人难道我会连这些都不知道么？我不过是给你个机会好好思考一下，免得白泽大人责怪你心意不诚。”
颂好眯起眼睛，一脸怀疑的看着她：“真的么？我怎么觉得你在强词夺理？”
“当然是真的！这有什么好骗人的，你难道在怀疑我么？”绾月说这话怪不好意思的，因为她能看透他人的内心，对方显然没有相信。
“原来如此。”颂好丝毫没有流露出质疑，不仅给她找了一个台阶而且十分夸张的配合道：“听你这么一解释，我倒是觉得很有道理。”
她望了望天色，着手开始收拾行囊：“天快亮了，我得回王宫去。以后深夜得空我还可以来找你么？”
“当然可以。”绾月替她整理龟甲，目送她离开。
等候多时的坐骑被拴在官道旁边的树干上，颂好整理好包裹正欲翻身上马，摸到了腰间口袋里的那枚栗子。栗子壳圆润油亮，她不信邪的放在牙间咬开。
呸，果真是坏的。
她回首望着不远处的神庙，月色清明萧索，那里看起来不似人间的烟火模样。
朝歌有大大小小的神庙和祭坛，祭祀和占卜并不总是在白泽庙，所以绾月第一次真正见到颂好卜卦，已经是一段时间以后的事情了。
那天不到夜晚，正是黄昏时分，神庙的木门被敲响，颂好穿着祭祀时才会穿上的祭司冕服站在外边。
没有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只有少司命站在旁边为她辅佐。
“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嘈杂的热闹。”颂好说，“其实大王昨日已经在宗庙为我占卜，敬告天地祖宗了，但是我心中不安，这次是私下过来找你的。”
近来北地部落之间战乱不断，武丁对此很是头疼，多次派使者前往，始终不能调停。颂好见状主动请缨，愿率军队前往结束纷争。这是她第一次领兵打仗，心中激动又惶恐，外加昨日所得卦象并不是很好，她思索再三，决定来问问白泽大人的意见。
绾月替她点燃烛火，少司命跪坐在一旁为她吹奏乐曲，颂好口中默念咒语，一阵祷告之后，庄严的将龟甲置于石碑前点燃的炭火之中。所有人屏气凝神，等待卦象的显现。
半刻钟之后，甲片上的纹路慢慢裂开，她小心翼翼的将东西取出来细细辨认，但是片刻之后立刻变了脸色。
依旧并非吉兆。
祭祀的乐曲停了，少司命默默地候在一旁，等待着他的决定。颂好表情少有的无助与慌乱，她抬起眼眸，看向在另外一侧沉默不语的绾月。
白泽的神识刚刚附身在神位之上，少女的姿态微微垂着眼眸，看起来像是在沉思。
北边的冲突是家族世仇，并非三言两语能够劝解的，颂好此次出征，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打算凭借武力制止战乱。但是北方苦寒之地，山峦层叠地势险峻，她初次前往，必然危险重重。
况且半个月之后将会有大雪封山，战争变得格外艰难。
“绾月。”颂好唤她的名字。
少女如梦初醒般的眨眨眼睛，装作一无所知。
“你曾经说过你与白泽大人相熟，我想请你问问它，我此番出征是否会顺利。”颂好说。
不会。绾月在心中回答，不仅不会顺利，而且十分艰险。所以卦文才会告诉她，不吉利，不许去。
“好绾月，你就帮我问问吧。”颂好跑过去拉着她的手语气颇有撒娇的意味。
绾月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说道：“答案显而易见，没有什么不同。”
颂好眸子中的光彩瞬间便黯淡了下去，她咬咬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很泄气的撇撇嘴角。
“无妨，有句话叫心诚则灵，我多问几次，上天总会知道我的诚心。”她将带来的贡品认认真真的摆放在牌位前的桌子上，以跪拜天地之礼祭拜了白泽的神位，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将第二块龟甲放于炭火之中。
半刻钟之后卦文浮现：不吉利，不许去。
第三次占卜——不吉利，不许去。
第四次占卜——不吉利，不许去。
“你就非去不可么？”绾月又好笑又好气的问她。
“自然，我非去不可。”颂好的眼神坚定，言罢便要将最后一片龟甲也放入火中。
“诶——”绾月拦住她，“若这次依旧是不吉利，不许去呢？”
颂好紧紧握住她的手，绾月能感觉到她的内心仿佛有一团跳动的火苗，炽烈得仿佛将生死置之度外。
“逆战求胜，未尝不是一件趣事。”她一字一顿地说。
好好好！管不了你了，想去就去吧。绾月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竟然真的妥协了。
“你看，我就说诚意能够感动上天。”颂好嘴角是掩盖不住的笑，她抚摸着最后一片甲骨上吉祥的卦象，欣慰地感叹。
“让你去前线厮杀，你竟然这么高兴？”绾月打趣她。
“我会成为全天下最好的将军的。”她坚定的宣布，像是为自己打气，又像是说给绾月听。
“为什么要成为最好的将军？”少女眨眨眼睛问道。
颂好低下头整理冕服上的衣带，上边金线交错编织的饕餮纹路在炭火的照映下闪着光。她指着自己的这身华服，眼中的光彩晶晶亮亮：“身为祭司可探知天意，求天下顺遂，身为王后管社稷五谷，保百姓安康。但是只有成为将军才能开疆守土，佑大商永昌。”
“这才像是一个合格的贵族，我的名字将与大商的先祖并列，子民将永记我的荣光。”
那一刻，绾月想起来初见的时候颂好策马而来，披风在和煦的风中上下翻舞，如同箭矢上的寒光利落张扬。
绾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香囊，郑重其事的交在颂好的手上。
“这是我在神位前边供奉了许久的护身符。”她编了一个谎言，香囊里是白泽的一缕毛发。天意本不可违，她以白泽的命格护她左右，勉强蒙蔽天机，扭转乾坤因果。
“路途艰险，你必须贴身带着。”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真的可以收么？”颂好有些为难。
绾月不由分说地挂在她的身上：“有什么贵不贵重，我有好多呢，你安心拿着。”
“这样啊……”颂好从善如流的收好，但是言语间却起了逗她坏心思，“我瞧这上边的绣花精美，日日佩戴怕弄坏了，你不如多给我几个，我替换着用。”
“你想什么美事呢！”绾月瞪了她一眼，“哪儿能给那么多！会被薅秃的。”
“怎么那么小气？”颂好故作嗔怪地看着她，“明明是你心中挂念才给我的。”
绾月的脸瞬间红了，于是立刻虚张起声势沉着嗓音道：“才不是挂念你呢！我……我只是心地善良罢了，有成他人之美的气度，你可千万别多想！”
颂好捂着嘴开怀的笑，她不顾身上的冕服十分笨重，坚定地揽过绾月的肩膀给她一个结实的拥抱。
“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等我回来。”
颂好在北地一战中大捷，武丁十分欣喜，封她为殷商大将军，从此替商王东征西讨，收服方国二十余个，更是在攻打羌方的时候独自统帅一万三千兵马，立下奇功。
商王赏赐她丰厚的珍宝和车马奴隶数千，为她划分封地，准许她独自居住理政，在王城与封国之间随意行走。
“你要不要与我一同前往封地？”离开的那天，颂好前来寻找绾月。
大队的车马安静的等候在远处的路口，她知道绾月不喜欢人多，于是只身一人走进院子。
“我的封地很美，春天有花，夏天有枇杷果，秋日冬日也并不寒冷。我可以安排其他人来看守这座神庙，你与我一同离开，我们可以共览天地浩瀚。”她对少女说道。
颂好的身形与当年初见相比又长高了几分，常年马上征战让她看起来健硕不少，语气神态都沉稳下来。绾月还是当年那副样子，看起来纤瘦幼态，仍是小孩装大人的模样。
白泽不可以离开自己的神庙，否则信仰和膜拜便会崩塌，除非她能像师父一样找到其神兽来替自己看守。
绾月抿抿嘴唇，尽力拿出轻快地语调拒绝了颂好的邀请。
但是她知道，封地政务繁琐，商王又常有战事传召，颂好会非常忙碌，她们将很少有机会再相见。
那次告别之后，距离此次商王兴修运河失败中间隔了好几年，若非卦象出错天灾频发，武丁也不会将此时已经是名扬天下的大祭司颂好重新请回朝歌。
这真是一场盛大的祭祀仪式，画有玄鸟图腾的旗帜林立庙宇的两侧，乐师们奏响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祝祷之歌，神位前的供桌上摆放了九张方鼎，里边小山一样堆放着现杀的牛羊，还有颂好前一天晚上承诺要带给她的糕饼，。
宫人们在四角的香炉里点燃桑枝和艾草，颂好身着大祭司冕服，一步三拜，缓缓走至神位正前。
白泽法相初现，盘踞着卧在石碑上方。人类看不见她，绾月高昂着脑袋，睥睨着下方的一切。
颂好一共占卜三次，一问国家社稷，二问运河兴修，三问百姓安康。绾月一一给她答复，皆是大吉之象。
卜天问卦之时祭司需报上生辰年岁，象征以命数入局，以求天地洪恩。颂好命人将火焰中的甲骨取出，抄录卦文呈报大王。
就在宫人小心翼翼抄写之时，象征颂好命数的那片龟甲突然裂开，骨片碎了一地。
不止在场的所有人屏气凝神，就连绾月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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