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指壬为春分,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
一候玄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
春分时节是历年玄朝春狩的时间,天子携亲族嫔妃,百官协同,共往上林苑。车驾浩浩汤汤,旌旗飞扬,无数人摩拳擦掌,准备着在猎场上一展英姿,夺得君王青睐。
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归而饮至,以数军实。昭文章,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习威仪也。
南归的飞燕是如碧天空中洒落的泼墨,衔来翠色柳条,又转瞬落入林海之中。在车马中,有人红衣白马纵马而来,衣袂艳烈如火,墨色长发飞扬,骑一匹雪白神骏,是满山翠色中最夺目的艳色,更盛春花繁盛。她纵马行过,扬起的劲风中隐约能嗅到月麟隐香。
如此行过,便引得无数人侧目直视,看她红衣白马的身影渐行渐远,眼中脑海却仍是那个飞扬身姿,有如浴海扶光。
“那是昭平郡主?”正在营帐边拴好马匹的洛祁殊也看见了纵马而过的身影,他停下手中系绳结的动作,偏头问身旁的扈从。
这扈从是宣王怕洛祁殊在京城人生地不熟,专门选来陪同的随从,颇为熟悉皇都中事。即使是这般,刚刚那红衣身影也让他辨认了好几秒才道,“回大人,是的。那应当是昭平郡主,她毕竟是宁王独女,历年来也是会参加春狩的。”
洛祁殊脑海中回忆起宫宴上那个气度雍容的身影,相比起宴会上她明艳不可方物的美丽,这纵马的身影却是神采飞扬,更多几分潇洒恣意,令人神往。
“昭平郡主好风采,这般的风姿,从前春狩没听过她的名号么?”他貌似不经意地询问。
“这……”扈从在脑海中搜索前几年春狩的记忆,“似乎没有,毕竟春狩的魁首,已经连续三年都是燕将军了。”他又补充道,“不过今年将军您要参加的话,一切便有变数了。”
洛祁殊只浅淡一笑,并未置评。他今日一身黑白二色的劲装,腰挂兽面金纹躞蹀带,头戴同色抹额,比起平日谦谦君子的模样,今日更显出少年将军的英姿,可以窥见他平日战场上的风姿。
将自己的马匹系好,他才缓缓开口,“史载大玄开国名将双璧,便是‘青衣夜竹萧渡舟,绛衣雪尘叶照临’,今日远观郡主,似乎便能看见昔年绛衣雪尘是何等模样,诚不欺我。”
虽然史书中这绛衣雪尘中的“绛衣”其实是叶照临一袭白衣被血染作绛色,此暂按下不表。
若是旁人听见洛祁殊给出如此高的评价,定会纷纷侧目。可惜他身旁的是个未曾读过两页书的扈从,都不知道叶照临究竟是何身份,任由这个惊骇的评价飘散在了风中。
而纵马行过的叶晨晚并没有注意自己究竟吸引了多少目光,她只是自认寻常地骑马到了自己的营帐,一直在料理后勤的慕云归便急忙迎上来替她牵马。因得纵马踏花,叶晨晚眉眼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地勾了笑意,心情上好。她将缰绳递给慕云归,“云归,我的弓弩可都带好了?”
“自然,都在帐内,昨日已经都涂油打蜡,万无一失。郡主可以先检查一遍,也方便您热身。”慕云归眸光不自觉地看向叶晨晚,他想,其实郡主从来意识不到自己的耀眼,眉眼顾盼神飞,好似骄阳。
叶晨晚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得兵甲摩擦撞击的冷硬声响,一小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护送着一辆马车整齐行来。此番举动引得不少人上前围观,而为首的将领挥起手中长枪开道,“祭司行路,闲人退散!”
因为前路狭窄,不再方便马车行驶,他们终于停下脚步,恭迎车上人下车。
随着车帘掀起,露出的便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与墨发掩映下若隐若现的清瘦下颌。步下马车的少女白衣墨发,衣裙繁复,肘上一条天青色披帛有如烟萝。她每一次迈步,身上玉珩银饰撞击,音色璁珑。
她就像偶然坠入凡尘的谪仙,下一秒就要踏着云烟归于这无边山林之中。
而她避开了想扶她下车的士兵的手,自己走下马车。
那一队士兵立刻训练有素地将她簇拥着围好,驱散开熙攘围观的人群,开辟出一条道路护送她前行。
在士兵攒动甲胄泛开的银白冷光中,叶晨晚却似乎觉得感受到了一道似有若无的视线,清冷的,却不带任何情绪。
隔着人海两两相望,她坠入那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瞳,自此天地间不过阴阳两色,人潮熙攘都不再清晰。
只是一瞬,墨拂歌的身形就隐没在卫队的簇拥中,在护卫伴随下走远。
叶晨晚一直失神地注视着她走远,直到慕云归唤回走神的她。
“那是祭司么?”对上慕云归的目光,不知为何她有些心虚,装作好奇模样明知故问。
“是的。祭司大人也来了上林苑的话,想来今年春狩的祭祀,是由她主持了。”
历年来的春狩都有祭祀以告神明,百年来也都由历代祭司负责。只是前几年时祭司年龄尚小,身体又不好,故而都缺席了。今年祭司身体好转,想来也应当出席。
而上林苑毕竟不比皇宫大内,人多眼杂,而且许多人都带弓弩兵甲,安全起见有卫队专程护送倒也在意料之中。
叶晨晚指尖拂过身侧马匹柔顺的皮毛,努力让自己的思绪从刚刚走过的白衣身影中抽离。“云归,吩咐人照顾好踏雪,春狩上坐骑可不能出意外了。”
“是。”
号角声鸣,擂鼓阵阵。禁卫军整齐站立,身上甲胄泛开银白浪潮,旌旗猎猎扬起在蔚蓝天色下。
春分之日,需先祭神。
叶晨晚站在台下,仰头看向高台上盛装出席的君臣,站在最上的自然是君王玄若清,下方便是几位直系的皇嗣。她略一清点,毕竟年关还没过去多少时日,即使是去了封地的几位藩王,在回京过年后也未离开,一道参加了此次春狩。
不过在紧挨着玄若清身侧的,还是皇后与太子玄昳,宣王玄旸也只能站在靠下的位置。想来今年的祭祀,初献理应是皇帝,终献照常是祭司,亚献便是太子了。周围人也莫不是眼神交织,表情莫测,毕竟太子也未有什么过错,今年亚献的位置落在他手中,也合乎情礼,此般看来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叶晨晚目光移向更远处的祭台,有白衣迤逦,风吹起繁复衣袂,层层叠叠胜似云雪纷扬。日光耀眼,让她不禁眯起眼,只觉看不真切。
祭台上的自然是祭司,如此时刻,她自是盛装出席。
随着鼓声擂动,献玉帛,礼三献,乐七舞,奏八佾。在帝王与太子先后完成礼献后,少女白衣蹁跹迤逦行来,执酒祭日月神明。
因祭祀的缘故,她头戴面具遮去面容,只能看见清瘦下颌与微勾的唇角,每行一步都有摇铃声声,璁珑作响。抬手,折腰,一支傩舞。耳畔鼓声乐声,仿佛都停滞下来,只有她身上铃声叮咚。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不同于宴上舞姬婀娜,也不同于叶晨晚记忆中前任祭司墨衍身为男子跳傩舞时自带力量的美感,她的舞步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衣袂如雪,腰肢如梅,寸寸清癯。白鹤展翅,翩飞云间,下一刻便要隐入云霄中,直飞天上宫阙。
周围的人群也寂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停滞在她身上,看日光耀耀,尽染她身。
听她轻唱。
“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直到坐在宴会桌前,叶晨晚尚还如坠云端。
“想什么呢?”燕矜的手指叩在她的桌沿,这才拉回她的思绪。
“···”叶晨晚端着杯盏的手一抖,险些洒出杯中酒水。她当然不好承认脑海中仍是墨拂歌那支傩舞,只能装作平静,下颌向着台上高位微扬,“在想,那是什么情况。”
燕矜余光瞥了眼台上君王坐的主位,除了嫔妃皇亲,便是几位年长素有威望的将领。大约是因为祭祀的原因,祭司也被应允坐在临近陛下的位置,墨拂歌这下是逃不离皇后的慰问了——皇后和太子已然坐在她身侧,不知在拉着她说些什么。
这一切看来都很正常,除了临靠帝王的位置中,有一人格格不入——他着一袭窄袖胡服,额坠碧色松石,高鼻鹰目,是与汉人全然不同的北魏衣着。此刻却举杯与君王对饮,相谈甚欢。
燕矜在看清他的身份时,指节瞬间收紧,鼻腔溢出不屑的哼声,眉眼间尽是厌色。
“还能是什么情况,又被他抓住了机会腆着脸排上马屁了吧。”
这个天太冷了,越打字越冷。
本章引用较多。
“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董仲舒《春秋繁露》
“ 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归而饮至,以数军实。昭文章,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习威仪也。”——左丘明《臧僖伯谏观鱼》
“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白居易《缭绫》
“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受命咸宜,百禄是何。”——《商颂·玄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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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春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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