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棠对墨临城内的显贵并不感冒,不如说,她在白玉楼见到权贵的次数应当比京兆尹内那些终日碌碌却无晋升希望的小官见到自己的上司次数多上太多。
多方利益牵扯,为了避免见了这位没见那位惹得有人心中不平,不如一位都不见——这是折棠与白玉楼达成共识的决定。故而平日楼中多的是贵胄一掷千金,却没有一个人能在私下见到折棠。
当楼内管事的陈妈妈让她去见二楼雅间的贵客时,她本不愿。但连这位素来八面玲珑的人精都跺着脚再三和她强调是难得的贵客,说出雅间来人的身份时,折棠没再多言,当即抱了自己最珍重的琵琶便去了二楼。
她也明白,没有什么清高,没有什么矜持,在这白玉楼内见不到她,无非是价码不够高,或是身份不够硬而已。
二楼雅间招待贵客,摆具陈设无一不是上品。但掀帘而入时,还是深感金石玉器也不过死物,只是用来衬托美人的摆设。
靠在椅背上的人看见她进入,眼角攒了点笑意,率先打了声招呼,“折棠姑娘,百闻不如一见。幸会。”
她着了身于女子罕见的玄色衣袍,领口衣摆都绣有暗金丝线的月下昙,衬得她眉眼冷冽又逼人心魄的美。
折棠第一眼就猜到,此般风骨红颜,只能是镇远将军燕矜。在白玉楼见到她并不奇怪,墨临城内皆知燕将军爱纵马爱折花,生性潇洒,也算白玉楼的常客,她先前也有过照面之缘。
而且燕矜素来霁月胸怀,在这些贵客里显然还不算难伺候的主,所以面见她折棠并不紧张,反而落落大方,回以一笑,“将军过誉,能见到将军,才是折棠的荣幸。”
相反,让折棠惴惴不安的,是此刻坐在窗边背对着她的女子。乌发如墨随意插了根白玉簪,身姿纤细恍若随时都可能飘零在窗外烟雨里,但脊背笔直,胜雪中白梅清癯。
几缕雨丝自窗边飘入房间,泛开些微的冷意,折棠不动声色地将琵琶抱得更紧了两分。
纤长的手就在此时轻轻阖上窗扉,椅背上的人也在此刻转过身来。
霎时间屋内烟雨蒙蒙,晕开水墨般的清隽眉眼。座中人眼尾一点几近难以察觉的笑意,音色清淡似捧出一抔将融的新雪。“刚才闻楼下一曲,感怀良久。今日得见折棠姑娘,才算不虚此行。”
折棠并没有因她温和的语调放松,相反,琵琶弦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因用力而留下红痕。
从来深居简出,甚少能在墨临城见到的祭司,才是她不安的源泉。虽然她对祭司知之甚少,却也知祭司生性清冷,本不爱此等纸醉金迷之地。这种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一掷千金要见自己,显然蹊跷。
就像此时她面色虽然平和,但那点浅薄的笑意只浮在眼尾,一触即碎。漆黑的眼如同新雪中拥出的黑曜石,虽明亮清澈却泛着不化的冷意。
“祭司大人的琴艺墨临城中无人不知晓,折棠在您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哪里又值得您专程一见。”她怀抱琵琶欠身,眉眼低垂,避开墨拂歌的视线。
这墨临城内稍微懂点风雅的,都知晓祭司于琴棋书画皆是百年难见的奇才。此人天生慧骨,这方面多少让人艳羡。
“今日白玉楼没有祭司,只有知音谈乐,以乐会友而已,折棠姑娘不必紧张。”折棠那点小动作尽数落在墨拂歌眼中,她只是伸手示意折棠坐在对面的位置。
折棠还未回答,就听见燕矜不屑的哂笑,“她弹琵琶你弹琴,也算得上知音?”
“乐理共通,自然也可以算是知音。祭司的琴声折棠也早有听闻,心向往之。”折棠下意识地替墨拂歌回应。
燕矜的目光落在折棠身上,她一手撑着脸颊,神色揶揄,“你今日第一次见墨拂歌,现在就开始替她说话了?嗯···看得出的确是知音。”
折棠怀抱琵琶僵坐在座位上显得不知所措,她感觉自己耳后一阵烧红,更不知如何回应燕矜的调侃。
好在此刻雅间内响起琴弦拨动的声音,转眸看,墨拂歌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屋内的琴案前,信手拨弦。白衣浮动,琴音淙淙,有着安定人心的奇异力量,让人不自觉地安静倾听。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听琴声如述,弦上十指修长,每一次拨动都漾开曲调泠泠。帘外春雨潺潺,滴落在婉转音调中。
折棠在听见她琴音时就知,墨临城中有关祭司琴艺的言论都并非传言。她在白玉楼内听遍多少善琴之人抚弦,都不如今日一曲如听仙乐耳暂明。
一曲弹毕,墨拂歌垂眸,未有多余神情,只有指尖摩挲过琴弦。“可惜了,这把琴品质略差。”
尽管只是随手弹了简单的曲调,折棠也知墨拂歌在“知音”上给足了面子。她怀抱琵琶盈盈欠身,调弦试音。“今日有幸得闻仙乐,小女子也只能献丑以和祭司大人的琴曲,让两位见笑了。”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她起手拨弦,便有珠玉落盘。准确地弹出了与墨拂歌相同的曲调,相比琴音,琵琶音色更显清越,嘈嘈切切,余音不绝。
墨拂歌的目光停在折棠拨弦的手指,又攀附至她轻垂的眼眸,那双泛着冷意的眸子专注起来,恍惚看去竟是温柔模样。
琵琶声停,她听见墨拂歌关于曲调的评价。语气诚恳,言辞妥帖,发乎内心,全然不同于她素日里常听的那些贵胄子弟空泛的恭维。
恍然间她觉得自己今日真正遇见了知音。
就在折棠的思绪尽数沉浸在墨拂歌的言语中时,她听见少女状若无意地开口,“观折棠姑娘指法,应是平湖一派。到不知姑娘师从何人?”
一缕冷风拂过,她当即清醒过来。
“折棠出身低微,如何能向大家求学。”尽管如此回答,她怀抱琵琶的模样仍是不卑不亢,“不过是家母善弹琵琶罢了。”
“哦?折棠姑娘知书达理,艺色双绝,能教出这样的女儿,令堂想必并非凡俗,何来出身低微?”墨拂歌略扫一眼折棠言谈举止,心中便已有估算。
听此一言,折棠倒是垂眸苦笑,只是这笑容在面纱轻掩下看不真切。
若是真的出身高贵,又怎会在这样的纸醉金迷之地,出卖艺色为生。真正身世不凡的人,此刻应当坐在自己对面的位置听自己弹奏,就如同雅间中的这二人。
但她并未多言,只轻语一句,“家道中落,不值一提”便轻巧拂过,细细拨弄着琵琶,不再抬头,自觉承受不住祭司平静却近似审视的目光。
她很清楚,同墨拂歌这样的人交流,多说多错,既然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不若少言。
等到终于从白玉楼步出时,暮色已沉。细碎的雨珠打湿大门前青石地砖,修长五指撑开三十二骨的纸伞,伞面白梅清癯,便能听见雨滴落在伞上,劈啪作响。
“雨不见停,拿一把伞给燕将军。”墨拂歌亲手撑着伞,嘱咐身后侍从。
燕矜只随意接过墨府侍从递来的纸伞撑开,视线却仍落在撑伞准备走入雨幕中的墨拂歌身上。四周并无他人,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落在耳畔,“你今日为什么跟吃错药一样对一个琵琶女这么殷勤?”
对方脚步一滞,面无表情,“不过是偶遇知音,兴致到了多聊几句而已。”
“这种说辞,你觉得能糊弄到我也无所谓,别把自己骗到就行。”听到的答案都在预料之中,燕矜再没了交流的**,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伞改日还你。”
墨拂歌未言,三十二骨的纸伞游入烟雨,白衣隐没入雨幕之中。
而在二楼注视着两个人离开后,有人终于呼出一口气。可惜身后人激动得如同在砧板上缺水的鱼一般扭动着身子,最后拽住了折棠的衣摆,“折棠,你这是遇到贵客了啊!只要能攀住这两个贵客,就是铁打的摇钱树啊!”
她眼神放光,嘴唇一张一合地翕动,就像案板上贪婪想要呼吸空气却濒死的鱼。
陈妈妈沉浸在今日祭司一掷千金的豪横中,已经飘飘然做起了美梦。折棠轻咬唇瓣,纠结了许久终于开口,“那今日祭司所花的银两···”
“八二分成呀,之前我们的契约里就说好了。你的那两成不会少了你的。”陈妈妈完全没有注意到折棠欲言又止的神情,继续絮絮叨叨地嘱咐她要用尽全力留住这二位客人,言罢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上次签的一年契已经快到期了,找个时间把契给续了,别拖拖拉拉的。”
日落西沉,楼内小厮已经忙前忙后地开始点灯,白玉楼又将变作灯火通明的纸醉金迷繁华乡。盏盏明灯照亮折棠侧脸,却照不亮她眉睫在眼底投下的阴影。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白居易《夜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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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折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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