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叶晨晚转过身,她并未立刻回答折棠的质问,反而只是伸出手指点了点嘴唇,做出噤声的手势。
折棠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沉默着任由叶晨晚三言两语将几个孩子都哄回了屋内。
“不用紧张,折棠,我说过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她在院内的石凳上微撩衣摆从容坐下。“只是你没来,就只有我多劳些心神了。”
不同于白玉楼见她时的温和从容,对方仍是绷直了身子面色戒备。叶晨晚目光看向疏星牵着皎皎离开的背影,“白玉楼同你八二分成的确是黑心,但以姑娘的本事,两成到手也不算个小数目,能买下这处宅子就是证明。我观姑娘也并非铺张浪费之人,那么你缺钱,只有可能是因为这六个孩子。”
“她们都还是小孩子罢了,吃穿用度并不是大数目。如此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她直直看进折棠的眼眸深处,“她们还有别的不得了的开销。”
看见折棠面色倏然苍白,叶晨晚就知道自己说中了,伸手指向自己对面的座位,“聊一聊吧,折棠。先说难处,我才能知道怎么帮你。”
在叶晨晚能找到自己精心挑选的偏僻宅院里藏好的几个孩子后,折棠就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处于被动,并无拒绝她的权利。她向着叶晨晚欠身,“容姑娘稍等。”
她走至宅院门口,嘱咐张姨煮一壶茶来,而后才在叶晨晚面前坐下。“容小姐慧眼,您的猜测并无差错。”
直到张姨提着茶壶为二人斟好新煮的茶,折棠端起一盏吹去杯沿浮沫,啜了一口才缓声开口,“小姐可听说过红绡阁?”
叶晨晚挑眉,面上不动声色,“红绡胭脂雪,折花风月时。扶风楼里也有客人喝了二两酒就嚷嚷着要去城西的红绡阁,自然是听过。”
“小姐倒是委婉,不过是倚门卖笑的销金窟,说得这么风雅。”折棠哂笑,向来温婉的她头一次面露讥色,“在未与白玉楼签契时,我也曾在红绡阁,只是万幸我不是贱籍,红绡阁没能留住我。但若是贱籍,只能一辈子都陷在这个食人血肉的地方,年轻时出卖容色,垂暮时尚不如路边野草。”
话至此处,叶晨晚也能猜到几个孩子的身世,“她们的母亲,都是红绡阁的姑娘?”
折棠颔首,“有的男人知道她们怀孕后,当场就跑了个没有踪影。再有些,连孩子父亲也不知道是谁。阁内本就懒得管这些怀孕的姑娘,生产九死一生,多数都没活下来。活下来的,孩子也是贱籍,月子还没坐完,就又被拉起来接客,多数都落下一身病痛早早就去了,只留下无父无母,生下来就是贱籍的这些孩子。”
她皱着眉,叙述的语气平淡,却遮掩不住鲜血淋漓的刺痛,“她们的几位母亲在阁中时对我颇为照拂,离去后,我想办法收养了这几个孩子。”
“怪不得疏星说,你是有朋友的。”叶晨晚了然,折棠说得简略,但她肯收养这几个孩子,尽心竭力抚养,定然是有着极深厚的情谊。
“疏星这孩子最年长,她母亲去世时已经记事,故而知道。”她眉睫低垂,晚间的阴影浓重,遮住了眸中情绪,“别的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以为是我收养的孤女。”一声喟叹,“···不知道也好。”
叶晨晚回想了一下今日见到的六个孩子,“倒是奇怪,这六个都是女孩?”
折棠在茶杯氤氲的水雾中匀出一道目光看她,“如是康健的男孩,总不愁没人收养的,又哪里轮得到我为这种事劳神。但平白无故来收养女孩的,能存有几分好心?能当童养媳都算个好去处了。”
折棠目光难得辛辣,叶晨晚头一次自觉不能承受如此目光。对方说得不错,倒是她甚少接触这些腌臜事,没想到背后诸多辛酸,只能轻咳一声,“是我想得太轻松。”
“容小姐不用在这啖人血肉的地方苟活,自然想不了这么多,这是幸事。”她冰凉的掌心握紧茶杯,只有这样才能从杯壁汲取温度温暖手心。
这样的幸运过于沉重,叶晨晚想起这院子中的六个孩子,神色复杂,“我知晓姑娘的难处了。这几个孩子生来就是贱籍,本该一生为娼妓,但姑娘私自收养他们,户籍是一个大问题。想来姑娘每个月的银两,都拿来打理户部的官员和来查户籍的官吏了吧。他们狮子大开口起来,那就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无底洞。”
折棠没有言语,叶晨晚知晓自己是猜对了。虽是知晓了折棠真正的困难,叶晨晚摩挲着腕上手链,还是觉得有些头疼。这女子看上去温柔无害,却着实大胆,私藏贱籍孩童,按律亦是大罪,她一藏还藏了六个。
沉吟许久,她做出了决定,“姑娘可真是留了个大麻烦,解决起来有些困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户部的官员也能打点,将这几个孩子藏去京城外两年避避风头,伪造身世户籍,这些年旱涝不断,重新编一个良民身份,就说是涝灾的灾民,户部那些人懒得去个个核对的,打个招呼问题不大。”心中大概对这件事有了个估算,“重新有了户籍之后,也算一了百了,不用每个月都去应付户部那些蠹虫了。”
折棠终于难得露出一点笑意,“您这样的人想解决这些事,总比我们要轻松一些。”
她虽如此说,但眉间始终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忧色,叶晨晚知晓她还有顾虑,稍一思衬也能猜到,“你的东家也知道这几个孩子的事?”
“自然。”折棠苦笑,“毕竟我能摆脱红绡阁,还要感谢他们。”
“白玉楼也不算麻烦,我再寻一处更安全的宅子,把这些孩子都安置过去。”她当即回答,毕竟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也不差最后临门一脚了。
折棠微张着唇,斟酌了片刻措辞才道,“如此的话,姑娘怕是要和白玉楼结下梁子了。”
叶晨晚无所谓地放下杯盏,“两家在江对岸抢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有仇也不差这一件。扶风楼在墨临城开了百年,也不是它一家就能挤垮的。若是这些都怕,我也不必做生意了。”
“再说,我看这几个孩子,也快到了开蒙的年纪。姑娘该早做打算,毕竟若是贱籍,是去不了私塾读书,也没有先生愿意教的。”灯火照亮她琉璃色眼眸,神色诚挚,“我想你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抚养她们,都走到这一步了,自然也是想她们能好好读书,日后有机会做些想做的事。”
良久沉默,杏花簌簌飘落,在初春里落下一场雪来。折棠终于是站起,在叶晨晚面前欠身,“···为了让我来扶风楼,容姑娘付出良多。如此深恩,无以为报。”
叶晨晚伸手扶起折棠,亭内灯火映出她眼底波光,“不用这么客气,就当我感慨姑娘高义,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这句话的确出自肺腑,折棠一个无依无靠的风尘女子能有这样的善心收养孩子,她想要拉拢这样的人,那也总该做些什么。
在送走叶晨晚后,折棠仍在杏花树下伫立良久。
叶晨晚给出的条件的确诱人,让人几近怀疑这样的好心是否是一个陷阱。但她仍然想要尝试着去相信,或许是信她的说辞,或许是信同为女子,她真的对这些从青楼里救出的孩子有所同情。
她就这样站在庭灯旁,不知不觉间素白花瓣已落了她满襟。直到眼角余光看见屋边的窗棂推开了一条间隙,一双清澈的眼眸正良久注视着她。
折棠走到窗沿边半蹲下身,与疏星对视,“小星星怎么还不睡?”
屋内透出暖黄的烛光将她的侧脸晕出柔和的光晕,只一眼就让人沉沦其中。疏星怔怔盯着她的侧脸,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问道,“今天午后遇到那位容姐姐时,她说她是棠姐姐的朋友,其实她并不是姐姐的朋友,是不是?”
疏星这孩子自幼坎坷,故而早慧,但折棠没想到她竟然将自己与叶晨晚那点拉扯看得如此清楚,思衬了片刻,折棠终究没有骗她,“现在还不是,但往后也许是。”
疏星偏着小小的脑袋,努力思索着这句对她来说理解起来有些困难的话,“意思是,棠姐姐还是想和她做朋友的?姐姐还是觉得她是好人?”
折棠只是微笑着将她的衣领细细理好,“疏星,想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好人,不能只听我说,要用你自己的心去感受,用你自己的头脑去判断。”
“那我觉得她不是坏人···”疏星思索着,给出了答案。
“不要这么快得出结论。”折棠点了点她的额头,犹豫了片刻,又问她,“如果过些时日,你们要一起离开这个宅院,去别的地方居住,你们愿意吗?”
“棠姐姐也在吗?”
“在的,我和你们一起走。”
疏星良久地注视着折棠,只觉得今日夜色朗朗,月明星稀,像极了折棠来接她离开红绡阁的那一个夜晚,她牵着自己的手,离开那栋纸醉金迷的糜烂之地。那是她头一次在楼外看见星星,星光如此清朗,就像折棠含笑时的眼眸。
“折棠姐姐也在的话,哪里都是我们的家。”
一些稍有沉重的内容,但还是希望大家过年能开开心心。
一点题外话,销金窟并不是吞金的意思,金指英雄,其实是做销蚀英雄之意,当然也衍生为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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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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