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
高一上学期物理最后堂新课,讲台边肉手按的沓蓝白作业本是彭明刚刚夹臂带进教室的,背侧电子显示屏幻灯片放映到随堂练习。
他声调高扬:“平时我都是随机抽人!今天公平公正,大家都有机会,就看谁是幸运儿,跟咱们课代表投缘。”
说罢,他拿着本子站到阮亦译身边:“你随便抽本。”
彭明像银行柜员点纱,娴熟地翻拣着本子。
全班屏息凝神,反应快的已经先扫完PPT中的题目。
停!乌泱泱的视线投来,彭明将上面压的本子摇过去些,把阮奕泽捏的这本,写在正面的名字一字一顿念出:“纪、悦!”
她干脆利落地起身,不假思索:“C。”
“好,下一题。”
张雅琪拽她衣,偷摸着倾头,揶揄地问:“你笑这么开心做什么?”
“有吗?”纪悦说完,才察觉自己嘴角是翘起的,好像还笑僵了,丝毫没有感觉。
“再抽。”彭明冲阮奕译说,再度喊停,同样的步骤,念出新的名字,“阮、熠、泽。”
一个太阳型的男生从戴威桌边立起。
班上两个ruanyize,除读音相同,其它不论外貌性格,都截然相反。
等他回答完,距离下课仅剩两分钟,点名到此结束。
彭明腿靠着阮奕泽桌沿,面对所有人道:“《新理》只剩最后一课时了,课后完成,等下课代表会把答案发下来,上面有解析,不懂的再到办公室来问我。”
他侧头,声贝降低:“奕泽,答案是乱的,按名字一个个发太麻烦,反正都一样,就从上往下,一人一本,拿到谁的算谁的。”
“好的彭老师。”
纪悦看见阮奕泽抱着叠被撕成锯齿状的纸的时候,是到快放学的时间点了,也不知道现在他发到哪。
她的心像有预兆地错了拍,耳后飞进一矢米黄的箭影,定睛一瞧,桌上多出本躺平的答案,标题空白处,“1803 阮奕译”,黑色墨水浸透纸背,字迹张扬又出格。
“你说巧不巧。”
舍友肖晓听的入迷,和煦的春光漫过宿舍玻璃推拉门,洒她手腕托举的半边脸上,懒洋洋地看着对面系白裙子的女生:“然后呢?”
“寒假我把它带回了我真正意义上的家,书柜底下有个专门用来收纳的箱子,它被我珍藏在里面,到高考前,再没拿出来过。”
肖晓挺身:“他知道吗?他发的,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纪悦似是而非地摇了摇头:“我一直想问他。”
想问他的很多。
可惜没如果。
镇山期末考试前布置考场,严格按高考标准,多余的座位摆放在走廊外面,学生自然不能留教室复习。
那能去哪里?
图书馆与AB两栋自习室连接。
学校将高一高二高三分布不同区域。
但占位子相对灵活,先到先得,自由分配。
阮奕泽喜欢坐偏僻的地方。
这点和纪悦惊人的相似。
哪儿人少,往哪儿靠。
起初他换过好几个驻扎营。
后来,廊道尽头有个小隔间,纪悦先发现的宝地,更带给她泼天的惊喜。她的位子上摆了盆叶端一点红的多肉像少女的心,嘭!嘭?嘭!
在某天不经意抬头,少年摘下肩上的包,坐到了少女对面傍着空调与墙的折角处。
两人若起挑眸,也算半个遥相望。
中午下考,通向自习室的路上,熙熙攘攘的学生抱书拾级。
女生甲:“语文答案出来了,现代文阅读的三个选择题是ABB,文言文CA……”
女生乙:“这么快?我诗歌鉴赏选的B,为什么是D啊!”
男生丙:“一班传的,鬼知道对不对。”
女生甲:“不是说江鑫鑫找叙霞问的正确答案吗?”
她们口中二人,镇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叙霞一班班主任,江鑫鑫年级第一,出了名的灭绝师太培养的超级学神。
纪悦在心里暗自算数,喃喃道:“我错了四个?”
她表情严重无意碰上擦肩而过,侧头凝视着她的阮奕泽,扔了句李喻常挂嘴边的:“考一科忘一科。”
-
“一分耕耘一份收获,上学期用心学习的,成绩就是最好的反馈。”老班的声音映了玻璃外雨后初霁的景。
纪悦笃定听的那份答案中间传漏了,因为她期末语文全年级单科第一。
李喻车轱辘话,山路十八弯转回他要宣布的件事上:“这个学期,班干部做些细微调动,纪悦!”被点名的一脸慌,“你和阮熠泽一起,担任三班纪律委员。”
她讷讷:“老师!我……恐怕不太能胜任。”
“老师相信你。”
他笑什么!
纪悦偏头,阮奕泽若无其事地装作一本正经。
新官上任三把火。
纪悦的火全亏他阮奕泽煽动。
“阮奕泽!我记名字了。”第五节自习课,没有老师,纪悦坐讲台上,她眼神示意右边那块不下三次。
过分。过分。过分。
阮奕泽昂头,瓷白的脸,眼尾狭长,故意拖着长长的音调:“记记记——”
纪悦不动胜有动。
“错了。”阮奕泽坐正,嘴上虽说歉意,看着倒轻狂,自以为小声的冲身边的G哥敲了捧:“纪委,生气了。”
纪悦干脆下来与他对峙:“你之前不这样!”
他戏谑:“我怎样?”
说话间他视线下垂,语气有多拽,神态就多怂,搞的像不敢和她对视似的。
或许两人距离太近,还是她以俯瞰者的角度,又或许她真的很生气,责任心告诉她,她要让他摆正态度,横声评道:“不遵守纪律,屡教不改。”
“你对我有意见?”没事找茬?纪悦只想到这个理由。
“我可对你太有意见了。”
纪悦扭头把讲台上的本子笔拿下来,一气呵成,阮奕泽急道:“真错了,别生气……纪悦?”
回到自己座位上的纪悦,停笔,合上记录本。
阮奕泽贫嘴:“下次不要X3,要写名字。”
讲几次记几次!纪悦不敢想,那这页纸怕不都得是他阮奕泽的大名。
“还、敢有下次?”
他是不是仗自己喜欢他……哦,阮奕译不知道她的心思……就为所欲为,纪悦委屈地急了眼。
窝座位上的人,被这幕他无法洞悉的内心戏,拍了个不知所措,俯身信誓旦旦道:“不敢不敢,绝对!保证,没下次了。”
他没骗她。
在他的誓言下,阮奕泽还是那个她只能仰望的月光。
再没有下次。
-
走廊里人来人往蹚得灰黑的脚印,值日生抱怨地东拖西扫,骂骂咧咧的同时背后需要多长双眼睛。
“小心点。”
值日生一甩遮脸的两根鲶鱼须到脑后:“纪悦,你带伞了吗?”
“刚上完信息课,回教室拿呢。”
幸亏镇山独栋的教学楼间架着悬浮的连廊。
雨越下越大,光与影的界限被彻底抹去,地上的水洼,与奔跑的脚丫激烈相撞。
铃声骤停,紧接的广播里传出男子的歌声,像赤忱地诉说:
你问我时间是什么其实我也不知回答
我让你想前天奔跑时的汗水
与欢笑或希望
抑是夏天里的西瓜
你问记忆是什么 我也在思考它的解答
我想可能是那昨晚的泪光
是遗憾或失望
亦是那些不想回首的过往
纪悦朝外撑开伞,无意一瞟,另一侧出入口,雨棚下,男生抬起下颌,冷冽的眉眼望向天,校服拉链在风中敞开,飘雨打湿他乳白的衬衫,晶莹剔透的水滴像珠帘,使她看不真切。
“阮奕泽。”
他没带伞。
纪悦迟疑地迈进拨乱的镜面。
停顿的一秒,
门侧挤出个扎高马尾的女生,女生伞举的飞快,纪悦不及细看,他们的侧影就从身前擦过。
她,慢了一步。
煽情的间奏为何掺着犀利的雨声,任凭嘈杂灌入耳,残忍地奠定了她对夏天的感官记忆。
星期一开局不利,糟心事如祸不单行,伴随着声:“纪悦。”
戴威半只手插兜,看狗似的看她,不耐烦道:“哥都不会叫了吗?”
她继续装哑巴。
好在傍若无人,小情侣幽会盛地,旧教学楼后面荫蔽的小树林,青天白日,容纳对水火不容的亲兄妹。
戴威张动嘴松了两下骨骼:“这周放假,爸妈会来。”
来干什么?
“看哪呢?听见我说的没!”
戴威回头,不懂她视线投哪里,怪异地收回眸。
她看见了个熟悉的背影,哪怕没戴眼镜,也不受影响,因为这个背影永远短暂,留给她确认的轮廊永远模糊。
时光快键穿梭,到纪悦校外租的筒子楼前,两棵稀疏的树,像苟延残喘的老者,冬天滑雪时还不幸的被压垮了几根枝桠。
人亦如是。
一前一后,也那么对立着。
“爸妈还没到,你先上去。”
戴威审度她的眼神,怀着满满的鄙夷:“你拿张试卷杵在这干什么?神经。”
纪悦吸了口气。
她两眼张罗像在等什么人。
“艹,说话!”戴威手有意无意地举起又重重落下。
纪悦眉头紧皱:“你先上去行不行。”莫名烦躁:“万一让人看到。”
“不是,”戴威嘴喷子弹,“谁会看到?看到又怎样?我是你哥,这辈子都改不了!”
“行,”纪悦好言好语求着他道,“哥,请你上去,行吗?”
“钥匙拿好。”反手搭他掌心,留了枚银钥匙。
戴威攥着铃铛挂件,阴影终于从她身上移开,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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