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平静被打破

他停顿了,目光垂落,再次看向那张学生证,看向那摊褐色的血污。再抬眼时,那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凝结成冰。

“只剩下这个,被压在碎砖下面。还有……”他吸了一口气,那声音里的砂砾感更重了,“一些别的……痕迹。”

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痕迹”,但话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警察重启了调查,很旧很旧的悬案了。”他继续说,“他们走访,询问当年可能相关的人。但时间太久,很多人搬走了,忘了,或者……不愿意记得。”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锐利如刀。

“我来找你,不是要你‘修复’这张学生证上的记忆。那上面的血,沾着最后的画面,我想……我刚才的问题,已经替你‘看’到了,是不是?”

我无法否认。我的反应,我瞬间褪尽的血色,就是最直白的答案。

“我是林鹤的哥哥。”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身份,语气里没有激烈的仇恨,只有沉重的、积压了十五年的疲惫与某种决绝。“林岳。”

林岳。这个名字同样陌生。

“我找了你很久。”林岳说,声音低了下去,却更让人心悸。“用各种办法。直到听说,这城里有个人,能靠旧物件‘看见’过去。我想,如果这世上真有人能‘看见’,那或许也能‘掩盖’,或者……‘修改’?”

他的怀疑,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

“我没……”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没有……我不记得!我不认识林鹤!”

“你的‘不记得’,”林岳打断我,语气近乎残酷的平静,“恰恰是最大的问题,不是吗?一个专门修复记忆的人,自己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或者说,是一片被精心‘修整’过的、看似平滑的空白?”

他再次指向那张学生证:“刚才你碰到它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告诉我。”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我嘴唇哆嗦着,那些混乱的、令人作呕的片段在脑中冲撞:黑暗的巷子,粗喘,闷响,冰冷的倒地,还有那张……脸。可我怎么能说?说我看到了可能是自己行凶的视角?还是说我看到了受害者眼中……酷似我的凶手?

“我……看到巷子……很黑……有人在跑,在打……然后倒下……”我语无伦次,避开了最关键的部分。

“谁倒下?谁在打?”林岳紧追不舍,身体前倾,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我窒息。

“……看不清……”我下意识地撒谎,手指深深抠进柜台木板的边缘。

“是吗?”林岳直起身,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讥诮。“那真可惜。”他顿了顿,忽然换了个话题,一个更让我毛骨悚然的话题:

“这些年,你‘修复’过的记忆里,有没有特别关注过……关于那片街区?关于失踪?关于……‘清理’掉某些不想要的记忆的请求?”

他是在暗示,我利用这种能力,不仅掩盖自己的罪行,还可能替别人做类似的事情?或者,在无数次接触他人记忆碎片的过程中,无意间“处理”掉了与自己过去相关的线索?

这个指控太恶毒,也太……合理。合理得让我浑身冰冷。我自己都无法确定,在那些纷至沓来的记忆碎片里,在我不设防地沉浸其中时,有没有可能,有些属于“我”的、危险的碎片,被我本能地排斥、压抑,甚至……在“修复”他人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梳理”掉了?

“没有!”我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却虚得发飘,“我只是帮忙!我从不……那不可能!”

“不可能?”林岳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他从口袋里,又慢慢掏出一件东西,放在学生证旁边。

那是一张照片。很旧的照片,边缘泛黄。上面是几个穿着同样校服的少年,勾肩搭背,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背景似乎是某个操场。

我的目光猛地被照片中间一个人吸引过去。

尽管像素不高,尽管时光模糊了细节,但那眉眼,那笑起来微微歪嘴的神态……

是我。十五年前的我。

而站在“我”旁边,手臂搭在“我”肩膀上的另一个少年,有着清秀的眉眼,温和的笑容。照片下面,有一行淡淡的钢笔字,写着拍摄日期和几个名字。

其中一个名字,是“林鹤”。

林鹤……和“我”,勾肩搭背,笑得灿烂。

“现在,”林岳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地狱般的寒气,“记起来了吗,老同学?”

铺子里的滴答声,彻底死了。

那张旧照片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我的视网膜上。林鹤,那个名字不再只是一个符号,一张染血学生证背后抽象的主人。他有了一张脸,一张清晰的、带着少年特有朝气的脸。而他旁边,是我。两个身影紧密地挨着,笑容穿透十五年泛黄的时光,此刻却只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冷和荒谬。

老同学?

我死死盯着照片上那个“自己”,试图从那张年轻的、无忧无虑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与黑暗巷道、暴力、血迹相关的痕迹。没有。只有阳光、友谊,和早已被我遗忘的青春。

可遗忘本身,此刻成了最深的罪证。

“我……”声音彻底哑了,破碎得不成样子,“我不……这照片……我好像……有点印象……”不是撒谎,那笑容,那背景,确实勾起了某种极其模糊、极其遥远的熟悉感,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看到的人影,但关于林鹤这个人,关于我们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脑子里依旧是一片冰冷的空白,比之前更加令人恐慌的空白。

“有点印象?”林岳咀嚼着这四个字,语气里的讥诮更浓了,浓得几乎化为实质的毒液。“同班三年,前后座坐了大半年,一起打过球,抄过作业,甚至……据说有一阵子走得挺近。这些,就只是‘有点印象’?”

他往前又逼近一步,我甚至能看清他眼角细微的纹路,那里面嵌着的不是沧桑,而是被漫长时光熬煮过的痛苦与恨意。“那我弟弟失踪前一个星期,有人看到你们在学校后门发生过激烈争吵,差点动起手来,这也是‘有点印象’吗?”

争吵?动手?

模糊的碎片!不是画面,是情绪。激烈的愤怒,像野火一样烧灼胸腔,口不择言的辱骂,还有……还有某种被背叛的、尖锐的刺痛感。对象是谁?为了什么?依旧混沌不清,但那感觉如此真实,瞬间让我额头冒汗。

“看来不是完全没印象。”林岳捕捉到了我的动摇,眼神锐利如鹰隼。“为什么吵?”

我摇头,拼命地摇头,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我不知道……我真的……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他点点头,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没关系。记忆会骗人,但东西不会。”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染血的学生证,然后缓缓上移,落到我脸上,那目光里有一种令人胆寒的决断。“这张证,还有它上面的血,是在我弟弟遗骸附近找到的。是最关键的物证。它上面的‘记忆’,或许不够清晰到指认每一个细节,但足以指向某个方向。”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警方已经重新立案。技术也在进步,有些当年验不出的痕迹,现在未必。比如,除了我弟弟的血,还有没有别人的?比如,某些指纹,虽然模糊了,但在特定环境下,或许还能提取到残留的信息?”

我的呼吸彻底乱了。他是在暗示,那学生证上,可能有我的指纹?或者,血迹里混有我的血?不,不可能,如果当年有我留下的生物痕迹,案子怎么会拖到现在?但……万一呢?万一当时留下了什么,只是当年技术所限?万一这张证被我碰过,在我“不记得”的某个时候?

还有我刚才触碰它时看到的画面……那视角,那感觉……

“我来找你,”林岳的声音将我飘散的魂灵猛地拽回,“不是来听你狡辩,也不是来逼你现在就承认什么。我只是来告诉你,躲了十五年,用‘遗忘’给自己造了个壳子,该破了。”

他伸手,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那张学生证,重新收回内袋,仿佛那是某种圣物,或是致命的毒饵。照片他也收了起来。

“我会把我知道的,我怀疑的,包括我今天来找过你,以及你的反应,都告诉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他平静地宣布,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你有你的‘手艺’,或许能瞒过人,甚至瞒过自己。但法律不讲感觉,只讲证据。而真相……就像埋在烂泥里的旧零件,总有一天会露出来,不管它锈成了什么样,该在的位置,它总在。”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步伐依旧沉稳,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终结般的力量。

走到门帘处,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

“自己杀过人的记忆,如果真的‘修’掉了……”他的声音混在渐渐又大起来的雨声里,变得有些模糊,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那就试试看,能不能在警察找来之前,把它重新‘修’回来。或者,想想怎么修你的后半生。”

厚重的挡风帘落下,隔绝了他的背影,也仿佛暂时隔绝了那股迫人的寒意。

铺子里只剩下我,和一屋子疯狂嘀嗒、却再也无法为我指示时间的钟表。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冷汗浸透了衣衫。林岳的话像无数冰锥,扎进我的大脑,搅动着那片我自以为安全、实则可能布满陷阱和暗礁的记忆沼泽。

争吵……差点动手……后巷……失踪……血迹……我自己的脸……

还有“修复”记忆的能力。

一个可怕的、我从未敢深想的可能性,此刻狰狞地浮现出来:如果我真的与林鹤的失踪有关,如果那段记忆血腥到无法承受,那么,拥有这种“天赋”的我,会不会在某个时刻,出于极端的恐惧或自我保护的本能,不是通过寻常的遗忘,而是用这种特殊的能力,对自己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危险的“记忆修复”?

我“修”掉了它。

我把那段杀人的记忆,当作一个损坏的零件,从自己的人生钟表里,生生拆了下来,丢弃在了意识最黑暗的底层?

所以,这些年,我的过去才如此模糊,如此贫瘠?

所以,我才对“记忆修复”如此执着,近乎病态地沉浸在别人的往事里,是不是潜意识里,也在寻找某种方法,或者,在躲避自己内心那片巨大的、空洞的黑暗?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这双手,不仅可能沾染过鲜血,还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不断欺骗自己,扮演着一个无辜的、甚至能帮助别人的角色。

恶心感猛然上涌,我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警察会来。林岳说的对,一旦重新立案,一旦警方将目光投向我这片“空白”,很多事就由不得我了。技术手段,当年的关系人走访……我能经得起查吗?我这片刻意维护的“空白”,本身不就是最大的疑点?

还有林岳。他绝不会罢休。他那双眼睛里的恨意和决绝,足以烧穿一切伪装。

我该怎么办?

继续假装一无所知,赌警察找不到证据,赌我的“遗忘”天衣无缝?

还是……真的像他最后那句恶毒的建议一样,尝试去“修复”那段属于我自己的、杀人的记忆?

我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双能感知旧物上最细微情感颤动、能“修复”记忆的手。它们此刻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我能用它,去触碰自己灵魂深处那块可能溃烂流脓的伤疤吗?我有勇气面对吗?如果我真的“看”到了,确凿无疑地看到了自己行凶的过程,那我……还能继续坐在这里,听着钟表的滴答声,假装一切如常吗?

但如果不……如果那段记忆真的存在,而我又对此一无所知,像一颗埋在体内的定时炸弹,那么警察,或者林岳,总有一天会找到引信。到那时,我连一丝心理准备都不会有。

恐惧像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脚踝,膝盖,胸口……快要窒息。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滂沱起来,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仿佛要冲垮这间小小的、充满时间假象的避难所。

我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玻璃柜台。柜子里,那些修好的、没修好的钟表,依旧在各自的轨道上,嘀嗒,嘀嗒,走着永恒不变、却又毫无意义的步子。

我闭上眼,黑暗中,那张染血的学生证,那张合影上林鹤年轻的笑脸,还有林岳最后冰冷的目光,交织缠绕,挥之不去。

修得好吗?

我自己的,杀过人的记忆。

我不知道。

但我恐怕,必须开始尝试了。在一切都太晚之前。无论那尝试的结果,会是救赎,还是彻底的毁灭。

滴答。

滴答。

雨声,钟表声,还有我心脏那沉重而不规则的搏动,混杂在一起,在这间骤然变得无比陌生和恐怖的铺子里,奏响了一曲绝望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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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修复师
连载中骑飞机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