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11

Chapter 11

老练沉稳的声音,透着嘶哑和沧桑,将南宫北带入了战火纷飞的年代。

“1931年,我出生在军阀割据后的东北,也是国家最动荡的时候。出生不久,918事变爆发,我的父母带着我逃到南方,也就是现在这座城市,颠沛流离,没想到几年后,依然没有逃过战祸。他们被日本人杀了,我被父母的好友救了下来,带在身边抚养。

在那个年代,有饭吃,有地方住就不错了,更别说读书了。我的养父母也有其他孩子,还不少,在那样艰难困苦的生活中,他们还教我和其他兄弟姐妹写字,我们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奢侈的时候,会用烧完的炭在木板上写字。

也许啊,人在困顿中,更加珍惜学习的机会,我非常认真地练习写字。

后来,我们熬过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新中国成立,我也有十八岁了,我成了一名教师,我也开始教人写字。

这一教就是七十年,我最终成了享誉中国的书法家。”

李升说完一大段,看了对面的南宫北一眼,发现他纹丝不动,双手搭在紫檀木圈椅扶手上,垂着眸,睫毛像是两把黑色毛刷子。

李升以为他睡着了,刚想开口,就看到对方抬起“毛刷子”,轻声问:

“然后呢?”

李老咧着嘴,温和地笑了笑,又接着说:

“养父母教我们写的第一个词不是名字,而是‘中国’,方方正正的两个字,我们却写得歪歪扭扭,因为这个,我们不知道挨了多少顿打。我的养父母很执拗,其它字没写好都不打,就这两个字,简直是往死里打。

后来,我们都长大成人了,日子也好过了,兄弟姐妹里,只有我一个人当了老师,养父母就抓着我不放,每天非要我练习写这两个字,却次次都不满意,其他人都劝不动。”

忆起当年那个温暖的家,李升笑出了声,脸上的皱纹像是儿童画里的海浪,南宫北看着觉得亲切,他家老头子也是这样的。

“有段时间,我是真后悔,干嘛去当老师,被养父母抓着不放,都多大的人了,还挨鸡毛掸子揍。”

“为什么非要你写‘中国’两个字?”南宫北来了兴趣,主动提问。

“我当然问过,问过无数次,他们的回答是,因为我一直写不好。”李升揉搓着粗粝的手指,嘴上挂着笑容,“呵呵,多么简单的理由,事实上,这两个字我写了上万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让他们满意。到底怎么才算写好?”

“到底怎么才算写好?”李升自顾自地重复问道,上一遍是问养父母,这一遍就是在问自己。

“养父母死之前,也没让我通过测试,我有段时间真的抑郁了,丢了笔,再也不想写书法了,但心里老琢磨着,一直到去年,我终于解开了它的奥秘。”

“是吗?你怎么解开的?”

“王羲之,你肯定知道。他的书法是谁教的?是卫夫人,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啊!她将书法和天地万物结合,带着王羲之体验生命的力量和大自然的辽阔,开发了王羲之的视觉、听觉、触觉和身体的感知能力,造就了一位千古书法家。

我的养父母也带我们走了中国的很多地方,从一穷二白的破落农村到高楼林立、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从宁静的山间溪流,到奔腾的黄河长江,这些年我们真的去了很多地方。

去年,我回了我的老家,就是东北,我找到我亲生父母以前待过的地方,全都变了样。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养父母是要我真正去理解中国的含义,它所遭受的屈辱,在屈辱中,它是如何向前发展的。中国啊,是经历了屈辱,依旧顽强向前的国家和民族。

而我一门心思钻研这两个字的笔锋,钻研怎么写能写得大气磅礴、龙蛇飞动。那它过去的经历呢?都被这大气磅礴的字一笔勾销吗?怎么可能呢?”

南宫北一脸沉浸,逐渐忘记了李升嘴里有多少个单字句。同时也很遗憾,他没有走遍中国,他甚至没离开过这座城市。

“——做人,不能忘本啊!”

李升感叹了一声,随后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四方的宣纸,摊在茶桌上:

“从东北回来后,我立刻扑到书桌上,写了这两个字,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写它。我想把它带进棺木,这是我下到九泉,交给养父母的答卷。”

宣纸上写着力透纸背、鸾飘凤泊的两个字“中国”,让南宫北虎躯一震。

但他还有地方不明白,“李老,为什么找我呢?随便一个设计师也可以给你制作出来。”

李升长叹了一声,那是一种满足,没有白来一趟的叹息,叹息之后,娓娓道来:

“中国文化讲究中庸,中为适应之谓,庸为经久不渝之意。中庸不仅体现在文化上,也体现在建筑和各类设计上。在我看来,中国里的‘中’就颇有这层意味,中庸之道,既包含万象,也是中心。而你,讲究的是对称。”

李升摸了摸宣纸上的“中”字,手中像是握着一支毛笔,在空中勾画起来。

“一竖,万岁枯藤,一横折,百转千回,再一横,一马平川,最后中间一长竖,山河无恙,岁月悠长!”

南宫北的脑袋被最后八个字狠狠锤了一下,他一向没有多深的爱国情结,原本生活就一团乱,过好一天算一天,根本没心力去想爱国这回事,非要爱国,老头子会帮他好好爱。

“我将来去了地府,过奈何桥时,一定不要喝下那孟婆汤,这样我便能找到我的养父母,他们在等我交作业。”

南宫北打了个冷颤,“地府?”

李升在谈论自己的死亡,可不是吗?他今年都91岁了。

“你也许觉得我腐朽,但神鬼之说是一个民族文化的灵魂,切莫取笑。我是垂垂老矣,时辰已到。”

南宫北懂了,他垂眸一笑,“李老,不瞒您说,我一直嫌恶殉葬的恶习,但今天我决定做一回摆渡人。”

李升十指交合,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摆渡人,有意思。虎父无犬子啊,我就先感谢你了,价格不是问题,随便开。”

“我先出设计图,再拿给您过目,既然说好当摆渡人,那自然是送佛送到西,免费撑次船了。”

李升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震颤,停止大笑后,他又坐直身体:“北设,我有个私人问题,冒昧问问。”

南宫北做了个请的动作,该来的总会来,每个跟他会谈的顾客,都要问的一个问题。

“外界的传言是真的吗?你生活中,也像你的作品一样,需要完全对称?”事实上,李升从进入街心公园,看见这幢建筑,再从展厅到茶室,就已经窥视到七八分答案了。

南宫北也不藏着掖着,苦笑了一声:“尽量一样。”

得到肯定答案的李升一身轻松,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时光流逝,仿佛已过百年,我终于有颜面去见二老了,希望下去后,不要被挨打才好,哈哈哈哈。”

南宫北目送李升出了门口,即刻把柳浪喊进了工作室,盯着她的脸,治愈了好一会才缓过气。

“北哥,李老的要求你同意了吗?”

“唔。”南宫北扯下领结,柳浪立刻上前接住,把他的衬衣领子整理好,南宫北垂眸盯着她的指甲,心想怎么可能两只手的指甲盖,颜色、月牙都一模一样呢?

“我同意了。”

“哇塞!”柳浪鼓起了掌,笑着喊道:“北哥!你的心真的跟外表很不相称!外表坚硬,内心柔软!”

这是夸奖,南宫北听了心花怒放,又问:“你知道我们说了什么?”

柳浪眨了眨眼,“我猜的嘛,能够让你破例,一定是很打动人的故事。”

“你想听吗?”

“你想说吗?”

万安安刚说的,这都是保密的。

南宫北站在窗户边,推开窗户,灿烂的日光洋溢在他们身上,很是温暖。

“这个故事很久远了,我为什么破例,是因为‘中国’两个字,还是‘父母’。这两种情感哪一个都不珍稀,谁都会有七情六欲,会有爱国感情,也会想念父母。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破例,我也说不清楚,但是——”

他转过身,盯着柳浪白里透红的脸颊,“有一部分原因,一定跟你有关。”

柳浪眼睛睁得大大的,讶异道:“什么?跟我有关?”

“因为你的到来,我似乎可以容忍一些小小的差错。人生是这样的,到处都是阴差阳错,只要一想到你,我就没那么生气了。我反正可以见到你,只需忍耐一会。”

柳浪双颊连带眉毛都红了,呢喃了一声:“北哥。”

“小浪。你会一直留下来吗?”南宫北握着她的肩膀,目光里透着浓烈的期待。

柳浪犹疑了一会,“北哥,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南宫北思考了几秒钟,答道。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九个字,南宫北的第一反应。

但第二反应很快掩盖了第一反应带来的不适:它是一句假话,翻译过来,就是天下有不散的筵席,他们不会散的。

南宫北好看的脸上挂着兴奋,伸长的手臂大幅度晃动着,忘形得几乎要把柳浪贴到身前了,“小浪,你想要的,北哥都愿意送给你,只要你留在北哥的身边!”

“北哥,我不要什么好东西,只要你……好好的。”

南宫北眼眸一动,抬起手,在柳浪的脸颊上轻轻一捏,捏出了一个月牙形的红印子,这张脸没那么对称了,但真的格外动人。

他又弓下腰,双手搭在膝盖上,和柳浪的脸几乎平行,两人四目相对。

“北哥也会让你好好的。”

这是九个字,一个不能多,一个也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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