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虽说是一再催促,可到底是闹事的街巷,再快也快不到哪儿去。
车夫一面挥着手中马鞭,好让速度快些,一面又攥紧缰绳,以防冲撞伤人。一路紧赶慢赶,原本一炷香的路程,愣是用了半柱香的时辰,便赶到了。
出门时带的帷帽早不知丢哪去了,回来路上,坐在车中时,姜蔚已尽力整理好乱糟糟的衣衫和鬓发,面上的脏污也用帕子擦净了,在采苓再三拾掇下,方才确定自己这副样子,是可以放心出现在爹爹眼前的。
往常爹爹下值时辰为酉时,若有事耽误,则稍晚些。太医院的差事,常常是早出晚归,按时下值的情况不多,姜蔚一面拿帕子擦拭面上污痕,一面在心里估算爹爹今日下值回府的时辰。往常耽误爹爹按时下值的,多为病弱的三皇子,可今日他并不在宫里,爹爹会否晚归,不好说。
姜蔚紧了紧揣在怀里的木匣子,若叫爹爹看见这么多银票,售卖面膏的事情必然瞒不住了,罚跪祠堂事小,若是往后断了她的财路,事便大了。
胡思乱想,徒增烦扰,姜蔚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想把脑海中的忧思全甩出去,怀里的木匣则不自觉地紧了又紧。
眼下,也只能碰碰运气了。
马车转入姜府正门外的主街,姜蔚盘算好了,自东侧门回去,是最安全的路。
采苓自上一街口的转角处便下了车,依吩咐从日常仆从出入的西角门入内,再穿行至东面侧门,待听到两声短而轻的叩门声后,再悄然将角门打开,以做到让主子悄无声息地回到府中。
呀,方才竟顾着想爹爹回府的时辰,忘了将托放采苓那里的另一半银票拿回来了。抱着怀里的木匣一送,姜蔚顺势便想打开看看内里银票的多少,以防丢失。
指腹触及木匣上的铜扣,轻轻一拨便开了,手里木匣开了条缝,姜蔚正欲将其打开检查一二。
“怎么走路的,这人!”伴随着车夫的一声高声叫骂,马车在转弯处一个急刹。
姜蔚被这突如其来地晃动惊得身子一歪,“啪”声脆响,开了半条缝的木匣随即阖上,还险些将手指尖夹了。
“小姐可曾受惊?”车外传来车夫的道歉声,“老夫行车不稳,还请小姐勿怪。”
“无妨。”姜蔚坐稳了身子回道。眼看快到府门外头,姜蔚叫停了马车,才拨开的铜扣轻轻一拨,“啪嗒”一下复又扣上,只将怀里木匣揣紧了些,一把跳下马车。
府门外未见车架,不知是爹爹尚未回府,还是早已归来。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姜蔚一路埋头走着,脚下步子如前几日跃梁而过的那只小花狸般又轻又快,待转身入了府邸东侧的窄巷后,脚步才稍慢了下来。
幸好四下无人,姜蔚暗松口气,没想正准备轻手轻脚地上前叩门时,小巷另一头却有一道洪亮男声传来——
“姜妹妹终于回来了,可叫在下等了好久。”
声如洪钟的男声,在寂静狭长的小巷里,显得尤为震耳响亮,连原本在枝头栖息的青鸟都被惊飞了。
叩门的手徒然顿住,姜蔚循声扭头看去,只见一身着白袍之人,正负手站在小巷那头,与正街相连的拐角处。壮年、长脸、模样瞧着还有几分眼熟。
不是爹爹在门口堵她就成,这是姜蔚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紧在喉间的那口气还未顺,便见那人已迈步朝自己走来,高大身影在狭长窄巷中显得尤为突兀。
都到姜府门外了,虽只是侧门,但也不能叫她遇上劫银票的歹人吧?这是姜蔚脑中冒出的第二个念头。
姜蔚直直看去,越看来人越觉眼熟,只是一时又想不起对方名姓,既是熟人,心中防备稍卸了些,一直紧扒着木匣的手也稍稍松了些。
姜蔚张了张口,刚想询问来者何人,那人已边走边自报家门:“在下元昭,姜姑娘莫不是不记得在下了?”
一听“元昭”此名,姜蔚本平坦舒展的眉心控制不住地拧成了个“川”字,京兆尹元之子元昭,也就是开春两人相看亲事时,污蔑她医术不精的那个元昭。
正一步步靠近的那张圆饼子脸,渐渐和数月前在府门外,同自己辩驳的那张狰狞面目重合,姜蔚歪了歪嘴,只揣着怀里木匣,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我记得你,”姜蔚一字一顿道,说话时两眼气势汹汹地盯着来人,“元公子有何贵干?”
见对方对自己如此怀有敌意,元昭没再继续往前走,只在隔着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伫立原地道:“在下今日前来,是想亲口对姜姑娘说一声抱歉的。”
姜蔚闻声,拧紧的眉心未有丝毫松动,反倒拧得更紧了些,两人相看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两相争执的细节,她至今记忆犹新,唯独对元昭的这张并不英俊的圆饼子脸印象模糊了些。
先是两人在流云阁相看时,姜蔚一语道破对方装病,但对方抵死不认而起了争执。后是隔日京兆尹元大人带着自己的‘爱子’,上门同父亲理论,两家争执不下,闹得沸沸扬扬。
幸而父亲据理力争,未为了所谓麻烦而逼自己认错,否则,她必要与此人争出个是非高下来。
本已被姜蔚抛诸脑后的记忆重新翻涌出来,数月前对方争执时的丑恶嘴脸仿佛还在眼前。姜蔚看着眼前脸带笑意的男子,口中虽说着抱歉之言,但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是假的。
看透人心这种事情,姜蔚最不在行,她只知道事出无常必有妖,她犯不着同这样的人浪费时间,何况还是在眼下这般怀揣巨银着急回府的时候。
“元公子的道歉,我姜蔚不敢当。”个头虽比对方矮了一截,但气势不可弱,姜蔚微抬着下颌道,“眼下不得空闲,我先行一步,告辞。”
“姜姑娘且慢……”元昭想要开口阻拦,却止不住对方想离开的决心。
姜蔚只当没有听见,说完话后,便挺直腰脊颇有气势地往前迈了一步,然,临到门口却碰了壁。
两声短而轻的叩门声击出,侧门却迟迟未有打开。
采苓那死丫头,动作怎得那么慢。姜蔚在心里嘀咕,面上却犯了难,脚步不得不停住,窄巷中并无其他去路,暂无法从侧门入内,也不敢绕道走正门而入,如此便只能费功夫再应付此人一会儿,待采苓开了门后,方才得以入内。
当也用不了多久,姜蔚在心中自己安抚自己道,随即转身看向几步之遥的男子。
元昭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自也看出姜蔚眼下暂不得入府的情况。来之前,他多少能猜到姜蔚对自己态度如何,毕竟三月前两家便已是彻底闹掰的情况了。故他未有入府,而是在姜府附近徘徊,终是在黄昏时等到人回府,眼下境况,正和他意。
“姜姑娘不如听元某几句,在下必不会耽误姑娘多少功夫。”元昭依旧站立在距对方不近不远的地方,没再继续迈步往前,一为打消对方防备,二是真的不想,三则是为了保全自己声誉,毕竟这位姜姑娘闹腾时候的脾气,他先前也是见识过的。
见对方未如方才那般抗拒,忙趁势道:“元某不敢苛求姜姑娘原谅,只因听闻数日前圣旨赐婚之事……”
元昭说着,面露惋惜之色,“总觉得姑娘摊上这样的婚事,那样命不久矣的夫君,元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寝食难安了多日,终是在今日鼓起勇气前来,同姜姑娘当面说一声抱歉。”
姜蔚静静看着眼前男子的自说自话,只觉他忽而狰狞凶恶,忽而卑躬屈膝的样子,眼中没有多少真诚之色,全靠一张嘴说,倒是很像戏楼搭台唱戏的花脸小生。
“元公子若真觉得抱歉,大可以明日一早带着歉意手信大张旗鼓的来我姜府,”姜蔚静静看着眼前男子的自说自话,冷淡道,“何故今日偷偷摸摸地独自绕道在我姜府侧门,说什么假惺惺的道歉。”
元昭被这话噎了一下,想要回怼,却又生生忍了回去,今日他自不是为致歉而来,而是有旁的目的。
背在背后的手握拳又松,元昭忍住没恼,只继续道:“在下所说的道歉,是对姜姑娘婚事的道歉,若弄得大张旗鼓,恐怕会坏了姑娘清誉。”
姜蔚下意识地便想回嘴说“她可不怕”,转念想到她那病病殃殃的未婚夫,清誉什么的她从不在乎,不过眼下既是有婚约在身之人,便该考虑到未婚夫君的心情和情况。到嘴边的话又强行咽了回去,姜蔚抿了抿唇,没有应声。
见对方没有反驳,元昭继续道:“元某也知圣意难违,姜姑娘若对婚事不满,有任何其他想法,即便再大的困难,元某都愿意出手相帮。”
元昭说着顿了一顿,小声下来,“家父任京兆尹一职,南下的船只,通关的文书,又或是在京郊寻处隐秘的处所暂避……”
姜蔚越听越不对劲,这才听出对方话中之意,合着是叫她跑啊。
“元公子打住打住,”姜蔚赶忙出言打断,“谁说我对婚事不满,又是谁说我要乘船南下了?”
这些人真是好生奇怪,陆宁也好,眼前这个元昭也罢,一个二个的,不是以为她要跑路,便是撺掇她跑路。这么好的婚事她求都求不来呢,究竟何故要跑?
姜蔚说着,气鼓鼓地往前走了几步,直至元昭面前方才停步:“我非但不跑,还要亲去过几日的赏花宴,亲去见一见我那相貌俊逸、温润有礼的未婚夫呢!”
姜蔚说着笑了笑,甚至屈膝行了一立:“真是多谢元公子的诓骗之恩呢。”
“你,你……”未料到对方竟是如此态度,被冷嘲热讽的一番,元昭气得不行,今日若非为了遥遥,他断不会来,此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抬手直指着对方的脸,接连说了好几个“你”字。
“你,你,你个不知好歹的……啊——”话未说完,元昭只觉抬起的右臂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手臂吃痛,直直垂下,甚至让他忍不住高声叫了起来。
姜蔚不明所以地左右看了几眼,压根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当是贱人的报应:“此处是我姜府府宅,岂容你撒野放肆,识相的就速速离开。”
元昭也不知打在臂上的是何物,本想教训教训眼前这个小丫头,眼下却只能捂着手臂,撕痛得说不出话来。
实在方才那一声惊叫太过剧烈,东侧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探头出来的并非采苓,而是府上小厮,看见二姑娘站在外头,忙躬身请人入府。
开门的竟不是采苓,姜蔚预感并不太好,不过眼下自是回府要紧,眼前这厮且罢了,姜蔚抬脚要走,却听小巷那头,又一道男声传来——
“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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