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惊蛰后的第一场雨才将将落下,重重回廊之中,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房檐落下,窸窣的脚步声混杂着几声鸟叫,让云妩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她身上还穿着单薄的衣衫,蜷缩在榻上冻得瑟瑟发抖,春雨带来的凉意席卷全身,让她本就昏昏沉沉的脑袋又痛了几分。外面的脚步愈来愈近,响起几声泼辣的老妇声音。
“你怕什么?!总归赐婚的是我云家嫡女,又没指名道姓非要谁,这病秧子亲娘都死了,纵使为嫡长女又如何,我娆儿嫁过去那是名正言顺天经地义!”
“可妩儿并未出嫁,妹妹越过姐姐成婚有违礼制,你叫娆儿日后怎么做人?”
“你少跟我扯什么礼制不礼制的,若你真心疼娆儿,便赶紧把那病秧子贬为庶人,草草找人嫁了便是。”
云妩蹙着眉,费力抬眼。窗户没有关紧,有风从外袭来,透过缝隙隐隐约约能看见主母和父亲立在院中,喋喋不休。
她长叹一口气,轻轻阖上眼。门前有伞骨收缩的声音响起,有人推开门进来,掀开帘子走到她身边。
“妩儿,可好些?”
她睁开眼,主母姚氏身着棉袍,披着青莲绒的灰鼠斗篷,一改凶恶,面上堆满了虚情假意真的笑,语气关切。
“父亲,母亲。”
虽心中厌恶,她的表面功夫也得做好。
“你莫要起身,宫中来了圣旨,给娆儿与谢家小郎君赐了婚,陛下仁慈,念你生母早亡,身世可怜,也顺便把你指给了谢家大郎,这真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啊。”
话毕,云霆却是有些惊讶,云妩一看父亲神态,便知这是主母临时起意,未曾与他商量。
云妩并不意外,姚氏背后乃是肃王,这些年来先斩后奏的事情她没少做,父亲一个小小侍郎,也只能对她言听计从。
“如此,妩儿在此多谢圣意了。”
姚氏见她如此恭顺,随即开口道:
“不过,这谢家却有个条件,大郎君忧思多虑,身心脆弱,不喜身边人与他身份悬殊,故,要你降嫡为庶,再嫁与他为妻。”
好一个降嫡为庶。
这天下谁人不知谢家大郎谢章循双腿有疾,喜怒无常性情暴虐,早些年也是庶出,只不过家中造了变故,主君三娶妻才轮到其生母飞上枝头变凤凰,抬妾为妻。
如今竟不顾云家颜面将她一个嫡女自降身份,许给一个废人。
云妩没有说话,她眸光一沉,只盯着双手冻疮龟裂的地方,这冻伤自去年冬天开始,一直到来年的春天也不见好,每每浆洗衣物又要开裂流血,总是反复,有些地方甚至已经隐隐见骨。
“你可是不满?”
姚氏虽是询问,实为逼问。她坐在榻前,将手中暖炉丢在一旁,肥厚的一双手狠狠捏住那些才将将愈合的地方,那些伤口又裂开来,汩汩鲜血染红薄被。
“并……并无不满……”
云妩痛得眉头紧蹙,脸色煞白,几乎快要说不出话。她断断续续回答,只期盼手中痛苦能够减弱几分。
“如此便好,妩儿,只要你听话,母亲不会亏待你。”姚氏眉眼带笑,缓缓松开了手。
“是。”寒意未散的春天,她额头因为疼痛已经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抬眼望去,她的亲生父亲立在身侧冷眼旁观这一切,仿佛是个局外人。
云家对于她来说,早已经不是家,她就是姚氏砧板上的一块肉,生死任由她摆布,谢章循是废人又如何,哪怕是将她嫁给乞丐,只要离了这云府,怎样都是新生。
姚氏很是满意,她将暖炉从地上捡起来,施舍般塞到云妩手中:“春寒料峭,妩儿多保重身体。”
油纸伞撑开,窗外大雨淅沥声音逐渐清晰响亮起来,二人出了房间,重重关上了门。
暖炉散发着姚氏身上带着的檀香,云妩眉头一皱,嫌恶地扔到地上。
*
半月后,天气已经渐渐回温,她手上的红肿已逐渐消退,只剩下些陈年旧伤还在隐隐渗血,不过显然已经让她好受了许多。
院中春光融融,阳光明媚,鸟儿栖息在柘榴树上,却不曾靠近她的房前。虽早已没有下雨,她屋中仍旧潮湿阴晦,桌角溃烂的木屑已经有些发霉,她推开门,迎面碰上端着婚服珠钗的婢女。
“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四个婢女堵在门口,将她往里屋逼。
“我去拿铲子。”云妩双手扶着门框,略有些无奈。自从婚事既定,姚氏生怕她逃了去,整日命人看管着她的这处小院。
“这些事自有我们这些当奴婢的来做,今日是您大婚,还请回房配合我们穿戴齐整待嫁。”
为首的婢女前脚跨进来,云妩后脚收回去,转过身悻悻走到妆台前坐下。
今日本是陛下钦定丞相与云娆成婚的日子,她与谢章循的事是主母私订,却也要放到同一日来凑这个热闹,她心中很是不愿。
婚服甚是简单,素朴的红衣上纹绣着简单的几朵木槿花,内襟的边角也不曾缝制齐整,断断续续的小疙瘩膈得她玉颈生疼,在白皙的皮肤上晕出一道红痕。这样粗制滥造的工艺,显然是这几日慌忙赶制出来的。
发钗也少得可怜,她青丝如墨,几个婢子对她也不甚尊敬,几番生拉硬拽才将她所有青丝挽上去,面上仅仅给她上了一层薄薄的细粉,染上口脂,便算是齐全。
好在她容貌绝色,偏生越素净越显得她秾艳秀丽,这样浅淡的妆容,愈发衬得她天然去雕饰,妩媚又动人。
盖上红盖头,婢子们引着她出了门,吉时未到,云娆还在梳妆,她被安排到隔壁的偏房等候。
“姑娘今日真是太美了,一定会惊艳到姑爷!”
“行啦,就你嘴甜。”
房间并不隔音,少女的娇嗔从隔壁传来,尽数传到云妩耳中。
“姑娘真是好福气,这嫁衣珠钗首饰皆是姑爷从宫中专门替您做的,都是可心的物什儿,只不过尺寸偏颇了些,想来应是不好意思来问您的尺寸,故而做小了些。”
“那是自然,阿徊哥哥光风霁月,品貌非凡,试问全京城哪个女子不想嫁给他?也单单只我有这样的好福气,至于那个下贱胚子——圣旨许的是云家嫡女,她如今已沦为庶人,嫁给那个京城中人人趋之若鹜的残废了,她已没有机会。”
……
云妩轻轻叹了口气,这谢家小郎君……罢了,她与他本就不相识,又何故思虑他要娶谁。
“新郎官到了!”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外面热闹起来,有人推开门,将她扶起,带着她走出去。
面前被一片红色遮挡着,她只看得清自己的脚下,前方一抹缀着珠子的红色裙角划过,是云娆走在她前面。
越过重重回廊,她与云娆走到正厅,拜别父母宗亲,正堂二位哭得泣不成声,她在一旁却像个外人,仿佛今天云家只有一个女儿出嫁。
“吉时到——”
二人出了正厅,父母一路相送,踏过这院中的每一处青砖,云妩都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她已经被关在那个潮湿偏院很多年,久到她已经有些不记得外院的模样。
依旧是云娆在前,她在后,众亲跟在最后面,眼看着快要走到门口,西边传来急切的一声:“不好了,小郎君掉到湖里了!”
“什么!我儿……”
后面已经听不清内容,姚氏顾不得嫁女,急急便跟着小厮去了西院,那毕竟是云家唯一的儿子,云父也跟着干着急,但今日这样大的场面又不得不看顾。
门外,花轿已经等候多时,云家姐妹一前一后跨出大门,骏马啼叫,马鞍与挞子的碰撞声传入耳中,云妩双手和搭,姿态端庄。
到底是第一次成亲,没经历过事儿,她心中莫名生出一丝紧张,此刻正定定盯着自己的裙摆鞋尖,日头正盛,阳光透过树荫映照在她身上,将嫁衣衬得更鲜艳了些。
忽然,耳畔响起脚步声,面前笼罩着巨大的身影,一双黑纹金丝布鞋停在眼前,大红的衣袂在眼下晃荡几下后顿住,浅淡的甘松香袭入鼻腔,带着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立于身前的人伸出手,她挪过目光,那是只极其好看的手,修长匀称,指骨分明,虎口处匿着一颗小小的黑痣。
对方见她似乎愣了神,指骨往上抬了抬,阳光挑在他指尖,折射出一道浅白的光。她急忙伸过手搭了上去,岂料男人却反握着,紧紧将她包在了手心。
这男人……似乎有些奇怪。
她与他素未蒙面,为何待她如此亲昵?这真的是她要嫁的夫君谢章循吗?
谢章循双腿有疾不假,可是她却不知有疾到是何程度,是卧床不起了还是能够勉强靠拐杖支撑着走路,亦或者根本就是有些坡脚但是行动与常人无异?
这样想着,她已被牵引着往花轿走去,下过一个台阶,她死死盯着那人的脚后跟,行动根本……与常人无异,甚至比常人更矫健了几分。
莫非真是卧床不起故而特意寻了个替亲的人?
前脚已经跟随引导即将踏进花轿,身后忽然有人喘着粗气急忙喝止:
“谢小郎君,你牵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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