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张肃是在三天后醒来的。

当时龄玉坐在院子里,看着外面点点星光,毫无防备落入一人怀里,惊吓之余,也好像猜到了是谁,回过头去:“身体好点了?”

“嗯,让小玉担心了!”张肃弯着腰,亲昵地蹭了蹭夫人。

“我不担心.....”龄玉说着。

下一刻和他出现在床上,底下被褥柔软。

张肃看着自己身下的人,心想自己现在有些过分了。可龄玉居然也没挣扎,失神地看着他——张肃便弯弯嘴角:“小玉在想什么?”

不说话。

张肃又问:“小玉,看到我醒来,是不是很开心?”

大病初愈,他的嘴唇很红,一头乌发散在肩后,是妖魔般惊心动魄的样子。龄玉说:“很开心.....”

张肃便高兴地笑,“今晚街上有灯会,小玉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你不需要再休息一会儿吗?”

“没关系。”

他说着,便和她来到外面。

今夜的月又大又圆,不知道是什么节日,城里热闹非凡,敲锣打鼓。

龄玉出来的太急,没拿上自己的面纱,她本是慌张,但张肃和她说自己给她施了障眼法,不会有人看清楚她的样子。

龄玉依旧不适应,紧着眉头想要回去,却又不想再受困于自己的脸,不想再自怨自哀,明明容貌无法改变,自己还要因此饱受折磨——何必呢?

“其他人真的看不到我的脸吗?”她说。

“当然。”张肃说。

“好。”

龄玉轻轻点头,消了回家的念头,和张肃走在这热闹的街市里,很快落入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里——

*

它最开始是被吊在一根绳子上的,身子大概离地面有两丈高,底下是一根长竹,往下往上地插进身体里,动弹不得。

有个脸上有痣的男人在摆弄东西,将十几个和它差不多的人吊在绳子上。

大家密密麻麻地挂在那儿,随风摇摆。

很快,男人布置好东西,坐在阴暗处的一张凳子上,咳嗽几声,锣鼓声起——

它便知道自己该上场了。

“且说那西末年间,齐安帝自登基后便连年征战,战火连天。”

它化身成一个女子,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和名字,站在家门边,偷听兄长与父亲在院子交谈。

兄长说:“明明大军才回朝不到半月,陛下为何还要出兵梁国?我们家已经没有人了!要如何去——”他说不出来,低头望着自己残缺的那条腿,脸上难堪又悔恨,“难道要我拖着这副身子去战场?我.....我甚至不能独自上马......”

鼓声低低响起来。

她叫阿汀,今年十七岁,家里爹娘俱在,还有个兄长,去年因为皇帝招兵上了战场。

虽然活了下来,但也断了一条左腿,行动不便。

今年,陛下还要招兵吗?

每户人家,只要有男丁记录在册的都要参加。阿汀的父亲已经七十有六,兄长也身有残疾,如何能交出人来?

阿汀心有不满,呼吸急促,想到自己的两个亲人,往前半步,被几丈外的两人有所察觉。

“谁!汀儿?你在那里干什么?”父亲的声音传来。

“父亲,或许我可以替你们从军.....”阿汀推门而出,目光一落,落到被兄长拿在手里的征兵文书上。

“胡闹些什么,你一个女人——”兄长一愣,立刻气急。

“女人怎么了,我从小和你一起长大,才识武艺样样不输。”阿汀其实也有些不确定,但她听不得别人这样说自己,不愿意别人看低自己。

“行军打仗从来都是男人的事,军中又人多耳杂,吃穿住行全在一起,你一个女子要如何自处,想过吗?”父亲说。

“我会尽力瞒住其他人,掩藏好自己的身份的。”

“这事没有你想的容易,如果被发现了,就是死罪一条,不要逞强。”

“我没有逞强,我可以做到!”她向前一步,双手攥成拳,“兄长腿有顽疾,您年迈衰老,我们家既然一定要有一个人上战场,为什么不能是我?我比你们差在哪了?我不是领兵的将军,军中绝非我一人说了算,我在里面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既如此,我为何不能代替你们去从军?”

她说话的中气很足。

沉重缓慢的鼓声响起。

再没有兄长和父亲的声音。

这是一出由《木兰从军》改编而成的皮影戏。

大街上,人们站在幕布前,听着摊主讲故事。

其中也有龄玉和张肃,但他们在最外面,好像对这出皮影戏不怎么感兴趣。

龄玉更是草草扫了几眼,转开视线。

张肃说:“小玉不喜欢看皮影戏?”

“也不是,这是我第一次看皮影戏,不过.....好像因为前不久才看了山花戏台演的那两出戏,由真实的人来演绎,这会儿看着这木偶演的皮影戏——”

身后忽然拔起一道二胡声,龄玉回头,在人影憧憧中看到灰白幕布上,那个打扮娇媚、身穿水蓝色衣裙的皮影——在摊主的操控下剪掉长发、穿上盔甲、夺走征兵文书,奔赴战场!

压迫感极强的鼓声响起。

幕布前的观众被调动情绪,屏息看着名叫阿汀的女主策马杀敌。

龄玉却无动于衷。

她想:一个皮影,怎么会懂悲欢离合,能演这一出有血有肉的人间戏。

*

皮影被底下竹子支撑着,手脚被引线牵着,做出杀敌的动作。

掌声如雷。

好像有很多人站在它面前,为它喝彩。

但它看不清楚,隔着一层幕布,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鼓掌,自己又到底在干什么。

偶尔会听到一些声音,说这是一出皮影戏,她是这出戏里的人物。

什么意思,我会是戏中人?

“我叫阿汀。”阿汀?哦,我知道,这是我扮演的一个角色,但她不是我啊?我......

我是谁?

皮影忽地愣住了。

此时《木兰从军》这出戏还没完,正在**,它该举起手中兵刃,砍下对面敌人的头——可几丈外摊主眉头一跳,却发现自己的木偶不动了。

怎么回事,他感到疑惑,手指扯扯牵引绳。

还好,紧接着皮影又有动作了,刚才应该只是他一时大意,没扯动手里的麻绳。

但无人知晓间,皮影有了自己的神智。

它听到昏暗处男人一人分饰数角,说着这出《木兰从军》的台词。

这戏它演过上百次,每次结束后都会和“兄长、父亲”定格在一处,听到前方阵阵声浪。

到底是谁在喝彩?皮影茫然地看到那个脸上长有黑痣的男人站起身,从幕布后走出去。

他站在前方,朝向一处——看到了什么?皮影不知道,面前一片灰白,薄薄一层幕布好像将人间所有浓重的情感都隔开。

为什么他轻而易举就能出现在旁人面前了?

皮影心中生出焦急——想效仿那男人,也看一眼外面景象。

可半点由不得自己,它只是个皮影呀,哪里能做到?

奋力低眸,瞥见自己身上的签子。

傀儡——忽然心里就冒出这两个字。

是从哪里听来的词,谁曾如此叫它......

侧目又望向地面——戏演完了,灯笼也就被吹灭了。静夜里,月光如华,皮影鬼使神差地想抬头,高看一眼今夜的月亮。可身有桎梏,不能如愿。

既然如此,它便注定无法演出一出出悲欢离合,那些掌声也不能独属于它。

一旦结束,那些曾为此鼓掌喝彩的人们,便会从戏中出来,回到碌碌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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