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肃是在三天后醒来的。
当时龄玉坐在院子里,看着外面点点星光,毫无防备落入一人怀里,惊吓之余,也好像猜到了是谁,回过头去:“身体好点了?”
“嗯,让小玉担心了!”张肃弯着腰,亲昵地蹭了蹭夫人。
“我不担心.....”龄玉说着。
下一刻和他出现在床上,底下被褥柔软。
张肃看着自己身下的人,心想自己现在有些过分了。可龄玉居然也没挣扎,失神地看着他——张肃便弯弯嘴角:“小玉在想什么?”
不说话。
张肃又问:“小玉,看到我醒来,是不是很开心?”
大病初愈,他的嘴唇很红,一头乌发散在肩后,是妖魔般惊心动魄的样子。龄玉说:“很开心.....”
张肃便高兴地笑,“今晚街上有灯会,小玉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你不需要再休息一会儿吗?”
“没关系。”
他说着,便和她来到外面。
今夜的月又大又圆,不知道是什么节日,城里热闹非凡,敲锣打鼓。
龄玉出来的太急,没拿上自己的面纱,她本是慌张,但张肃和她说自己给她施了障眼法,不会有人看清楚她的样子。
龄玉依旧不适应,紧着眉头想要回去,却又不想再受困于自己的脸,不想再自怨自哀,明明容貌无法改变,自己还要因此饱受折磨——何必呢?
“其他人真的看不到我的脸吗?”她说。
“当然。”张肃说。
“好。”
龄玉轻轻点头,消了回家的念头,和张肃走在这热闹的街市里,很快落入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里——
*
它最开始是被吊在一根绳子上的,身子大概离地面有两丈高,底下是一根长竹,往下往上地插进身体里,动弹不得。
有个脸上有痣的男人在摆弄东西,将十几个和它差不多的人吊在绳子上。
大家密密麻麻地挂在那儿,随风摇摆。
很快,男人布置好东西,坐在阴暗处的一张凳子上,咳嗽几声,锣鼓声起——
它便知道自己该上场了。
“且说那西末年间,齐安帝自登基后便连年征战,战火连天。”
它化身成一个女子,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和名字,站在家门边,偷听兄长与父亲在院子交谈。
兄长说:“明明大军才回朝不到半月,陛下为何还要出兵梁国?我们家已经没有人了!要如何去——”他说不出来,低头望着自己残缺的那条腿,脸上难堪又悔恨,“难道要我拖着这副身子去战场?我.....我甚至不能独自上马......”
鼓声低低响起来。
她叫阿汀,今年十七岁,家里爹娘俱在,还有个兄长,去年因为皇帝招兵上了战场。
虽然活了下来,但也断了一条左腿,行动不便。
今年,陛下还要招兵吗?
每户人家,只要有男丁记录在册的都要参加。阿汀的父亲已经七十有六,兄长也身有残疾,如何能交出人来?
阿汀心有不满,呼吸急促,想到自己的两个亲人,往前半步,被几丈外的两人有所察觉。
“谁!汀儿?你在那里干什么?”父亲的声音传来。
“父亲,或许我可以替你们从军.....”阿汀推门而出,目光一落,落到被兄长拿在手里的征兵文书上。
“胡闹些什么,你一个女人——”兄长一愣,立刻气急。
“女人怎么了,我从小和你一起长大,才识武艺样样不输。”阿汀其实也有些不确定,但她听不得别人这样说自己,不愿意别人看低自己。
“行军打仗从来都是男人的事,军中又人多耳杂,吃穿住行全在一起,你一个女子要如何自处,想过吗?”父亲说。
“我会尽力瞒住其他人,掩藏好自己的身份的。”
“这事没有你想的容易,如果被发现了,就是死罪一条,不要逞强。”
“我没有逞强,我可以做到!”她向前一步,双手攥成拳,“兄长腿有顽疾,您年迈衰老,我们家既然一定要有一个人上战场,为什么不能是我?我比你们差在哪了?我不是领兵的将军,军中绝非我一人说了算,我在里面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既如此,我为何不能代替你们去从军?”
她说话的中气很足。
沉重缓慢的鼓声响起。
再没有兄长和父亲的声音。
这是一出由《木兰从军》改编而成的皮影戏。
大街上,人们站在幕布前,听着摊主讲故事。
其中也有龄玉和张肃,但他们在最外面,好像对这出皮影戏不怎么感兴趣。
龄玉更是草草扫了几眼,转开视线。
张肃说:“小玉不喜欢看皮影戏?”
“也不是,这是我第一次看皮影戏,不过.....好像因为前不久才看了山花戏台演的那两出戏,由真实的人来演绎,这会儿看着这木偶演的皮影戏——”
身后忽然拔起一道二胡声,龄玉回头,在人影憧憧中看到灰白幕布上,那个打扮娇媚、身穿水蓝色衣裙的皮影——在摊主的操控下剪掉长发、穿上盔甲、夺走征兵文书,奔赴战场!
压迫感极强的鼓声响起。
幕布前的观众被调动情绪,屏息看着名叫阿汀的女主策马杀敌。
龄玉却无动于衷。
她想:一个皮影,怎么会懂悲欢离合,能演这一出有血有肉的人间戏。
*
皮影被底下竹子支撑着,手脚被引线牵着,做出杀敌的动作。
掌声如雷。
好像有很多人站在它面前,为它喝彩。
但它看不清楚,隔着一层幕布,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鼓掌,自己又到底在干什么。
偶尔会听到一些声音,说这是一出皮影戏,她是这出戏里的人物。
什么意思,我会是戏中人?
“我叫阿汀。”阿汀?哦,我知道,这是我扮演的一个角色,但她不是我啊?我......
我是谁?
皮影忽地愣住了。
此时《木兰从军》这出戏还没完,正在**,它该举起手中兵刃,砍下对面敌人的头——可几丈外摊主眉头一跳,却发现自己的木偶不动了。
怎么回事,他感到疑惑,手指扯扯牵引绳。
还好,紧接着皮影又有动作了,刚才应该只是他一时大意,没扯动手里的麻绳。
但无人知晓间,皮影有了自己的神智。
它听到昏暗处男人一人分饰数角,说着这出《木兰从军》的台词。
这戏它演过上百次,每次结束后都会和“兄长、父亲”定格在一处,听到前方阵阵声浪。
到底是谁在喝彩?皮影茫然地看到那个脸上长有黑痣的男人站起身,从幕布后走出去。
他站在前方,朝向一处——看到了什么?皮影不知道,面前一片灰白,薄薄一层幕布好像将人间所有浓重的情感都隔开。
为什么他轻而易举就能出现在旁人面前了?
皮影心中生出焦急——想效仿那男人,也看一眼外面景象。
可半点由不得自己,它只是个皮影呀,哪里能做到?
奋力低眸,瞥见自己身上的签子。
傀儡——忽然心里就冒出这两个字。
是从哪里听来的词,谁曾如此叫它......
侧目又望向地面——戏演完了,灯笼也就被吹灭了。静夜里,月光如华,皮影鬼使神差地想抬头,高看一眼今夜的月亮。可身有桎梏,不能如愿。
既然如此,它便注定无法演出一出出悲欢离合,那些掌声也不能独属于它。
一旦结束,那些曾为此鼓掌喝彩的人们,便会从戏中出来,回到碌碌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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