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男人说第二天还有两个人要解决,余灯影顺利完成,在深夜拖着两具尸体出来。
本来打算把他们埋到土里,但当她站在荒野上,心念一动,选择了火葬。
焚烧尸体的火燃得很旺,余灯影站在一旁听着枯树枝噼里啪啦的声,闻着皮肉烧焦的味道,等来一个盲眼的和尚。
这次她早有准备,几乎是顷刻间便疾冲过去,双手持有短刀。
她不信这和尚是毫无目的的出现在这里,昨天他说自己是经过此地找不到住宿的地方,才会要在野外露宿,但余灯影待的那个地方不就是个客栈吗?
一天过去了,和尚还是没走出这地儿,还要在野外待着?
“你到底是来这里干什么!”余灯影冷冷出声,寒栗地看向对方。
“我来历练。”
好啊,和尚还是昨夜那番说辞。
两人一个身穿灰蓝布衣,一个身穿紫色衣衫,在这静夜里斗得难解难分。
余灯影很少使用双刀,并不是不擅长,教她功夫的人说过假以时日,她的双刀刀法必定天下无双。
但,余灯影不喜欢。
她是个杀手,初次杀人那会儿紧张,会用上自己最有信心的双刀,但当她看到死在自己手里的人后,便不想再用了。
为什么。
是觉得使用双刀杀人,对方会体无完尸,手段太残忍了?
余灯影觉得不是,她想她不该在杀了人后,才虚伪的感到愧疚。
她一直知道自己在犯错。
只是会不想去直面自己的残酷。
她睡得很少,是因为总在做噩梦,梦到那些死在自己手里,像在血海里泡着、惨不忍睹的尸体。
余灯影觉得自己很荒谬,在心里的某个角落盼望着自己可以当个好人,却在今夜,拿出自己的刀,是为要去杀一个和尚。
和尚啊......
能杀吗?
只见和尚依旧两手空空,只避不躲,腿上功夫非常了得,灵活又变化巧妙,一时间是和她势均力敌。
无奈在这一场打斗里,余灯影占了上风。
他们两人一个是只攻不守,一个是只守不攻,余灯影使用的双刀恰恰就适合近身作战,越是勇往直前,越是威力巨大,难以露出破绽。
余灯影几步向前,手中短刀无情飞出。和尚急身后退,却也来不及了!他挥袖去挡,可怎么能挡得住一把凌厉的飞刀?
刀尖刺进他的右胳膊。
和尚闷哼一声,往后跌去半步。
余灯影站在他面前,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到一点杀意,想知道这人是否会被自己激怒。
她故意把昨夜的匕首留给他,故意把自己此时的一把短刀刺进他胳膊里,想,如果是她自己的话,今晚如果还是不带上自己的兵刃,也会用对方留下的匕首来搏斗——因为她一定会胜过对方,嘲讽对方!
也会抽出胳膊上的那把刀,以牙还牙。
然——和尚什么都没做。
余灯影没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轻了,又问一遍:“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姑娘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我走出佛庙,是为了要渡世上每一个迷惘痛苦的人,你,是其中一个。”
和尚的手在流血,疼痛让他浑身颤抖,但和尚强忍着,眉头不愿皱一下。好像身上有一股傲气,在此时此刻被余灯影给逼出来了。
这一变化,余灯影没察觉出来。
她说,“从这里往东面走一里路,有一家客栈。”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和尚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笑,说:“姑娘,小僧虽然目盲,但不是听不出来你刚刚拖了两具尸体从东面走来。”
余灯影说:“你果然知道客栈的事。”
她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会感受到危机,但从未想过,她会很平静。
好像所有的杀气和力气都在刚才被用光,此时目光一落,竟是落到和尚还在流血的手臂上。
不远处的火堆火势变小了,今夜无月无星,荒郊上很昏暗。
和尚说:“我知道那家客栈是黑店,只要给得起钱,什么都会做。但我对它不感兴趣,我想把你从迷惘中拉出来。”
余灯影说:“我和你素不相识。”
“是吗,我以为打了两架,我又恰好都被你放过——我们便是朋友了。”
朋友?余灯影说:“我没有朋友。”
和尚说:“姑娘既然不想杀人,为什么不离开客栈,被要挟了吗?”
“我没有不想杀人,也没有被要挟。”
“那是被下毒了,要每半个月才能拿到一次解药来缓解?”
“不是。”
“那怎么——”
“客栈老板对我有恩。”
余灯影好像推翻了自己才说不久的话,无声承认了自己不想再杀人。
而她刚说完,心里便抑制不住地想,自己因为要报恩去杀人,如此荒谬,这和尚.....会怎么想自己?
她竟是不敢去看他的脸了。
而她转过头,便也阴差阳错地,错过了和尚的表情。
他已经没有用“小僧”来自称自己,甚至在方才受伤时,脸上都一平如水,不把剧烈的疼痛当一回事。
然而当余灯影说出“老板对我有恩”那句话,和尚平和的神色便发生了变化。
好像从一个青灯下跪着的僧人,一步踏进红尘,跌进血海深仇里。
但余灯影错过了——
只听到和尚问:“他怎么有恩于你?”
余灯影没回答。
十几年来她身边没有一个人能让她有冲动、或者有勇气去坦白自己的事。别说知心好友了,她没有同伴,身边都是和她一样的杀手。
如今却好似碰到一个人,一个好人。
她该把自己的事说出来吗?
余灯影垂下双眸,发现自己犹豫不决。
在这过程中她瞥见了和尚受伤的胳膊,说:“你不包扎一下吗?”
和尚说:“我看不见。”
滋啦一声,余灯影用刀一划,好像是割破了个什么东西。
“你干什么?!”和尚大惊,伸手往下去摸,才知道是自己的衣袖被割破了。
真是令人称奇,只见刚才危机四伏的打斗里和尚都游刃有余,这会儿却大惊失色,好像要跌坐到地上去。
余灯影说:“你不包扎伤口?”
和尚说:“包扎伤口为什么要割我的衣袍,不是.....我是说......”
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余灯影发现他耳朵有点红,是一旁火光映照的,还是为何?
目光一移,她看到和尚捂着自己衣衫破了的那处地方,手忙脚乱的,她记得自己也没弄多大一块的布料吧?
余灯影冷淡地说:“你伤口很深,再不包扎的话,会失血严重。”
和尚便蹲下身去。
以为被刀割下来的那块布料是掉到地上了。
却是碰到一只冰冷的手。
“在这。”
余灯影碰了碰他的手背,将拿在手里的布匹递给他。
看他笨拙包扎伤口的动作,本来想要嘲笑他,却又想到对方是出家人,不碰杀戒,或许是第一次身上受伤见血。
于是心里又有了沉重,余灯影望向远处。
再次想到对方说的那句“我想渡你”,在这时开口:“我是被客栈老板养大的,七岁那年,我被爹娘遗弃,丢在了大雪纷飞的青石庙前。
“那里有很多香客,我知道爹娘是把我丢下了,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选择那里。”
青石庙离她家有点远,但也是方圆几里唯一的寺庙。
余灯影是坐马车过去的,即便爹娘什么都没说,但她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同时也想着退路,觉得既是寺庙,便会有许多好心人,会帮自己脱离困境的。
然而——
“那天很冷,我在庙前求了每一位香客,希望他们能带我离开,无论是给他们当婢女干活,还是只给我一点吃食,我都能接受,但......”
“没有人理会我,甚至我去找庙里的和尚,也被拒之门外。”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是我哪里做错了,才会让人如此嫌弃。”
“后来......”
余灯影想到自己认清事实离开青石庙,在大雪天里走下石阶,身上已经被冻得没有一点力气,踉跄着跌跪在雪地里——
“在那一刻我看到有双靴子出现在我眼里,一个包子被丢了过来。”
“有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两丈外,以前我觉得有个人如果在我面前丢一个包子,那他一定是故意在冒犯我,因为他这是把我当作一条狗了。”
“但那天我感激涕零,我几乎是扑过去把包子捡起来。它已经不热了,上面沾着雪花,我从没那么快吃完一个包子,再次看向那个男人,想求他再给我一个——他在这时向我招手。”
“我跟了过去,一句话都没说,上了他身后的马车,被他带到了一个客栈前。”
“他也什么都没说,我们好像达成共识——我知道自己从此都会在这里生活,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那时我告诉自己,无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我再不要体会那一份绝望了。”
没有人知道余灯影在青石庙前,身后是慈眉善目的菩萨,身前是源源不断的香客。但没有人能救她,她坐在屋檐下,被冻得瑟瑟发抖,应该到庙里去,但她不会去。
因为一回头——便是菩萨,是菩萨不肯救她的绝望。
*
和尚听她说完她的经历。
想:自己应该理解她。
但心里却没有一点起伏。
他毫无怜悯,无悲无喜——只因为余灯影在无意中,夸大了客栈老板的好。
她把庙宇里的人说的无情无义,把客栈老板说的情义双全。
余灯影说:“你听我说完这些,还想要渡我吗?”
语气很轻,一双眼睛看过来——谁能想到这是属于杀手的一双眼睛?怯怯的,好像那颗看不见的心正在高高提起。
和尚觉得自己好像叹了口气,败下阵来似的,说:“你这不是在报恩,是在用人命去取悦一个刽子手。”
余灯影说:“我也是个刽子手。”
和尚说:“所以你不能再继续了。”
“十几年前客栈的老板看似救了你,却也把你带上了一条死路。这种杀人的日子——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你早就不想继续了。他把你养大,或许对你有着几分恩情,但你也同样回馈了他——你帮他杀人,帮他得利,他只是在利用你。”
余灯影一皱眉,“可我——”
“你想说你愿意被利用?”
和尚打断她,荒唐一笑,“这话,你小时候或许是这样想,如今不是了——你两次不对我下杀手,是在希望自己能被我所救,把你从迷惘中拖出来。”
余灯影眉头紧皱。
她下意识握紧右手,在这一刻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都握着自己的刀,于是咣当一声,本能地,把它给丢下了。
她说:“十几年前你们在青石庙里把我拒之门外.......”
他把一把匕首还于她面前。
“现在你可以进去了。我是说,你可以离开那个男人,重新面向佛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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