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回到了以前的日子。
终日孤寂，坐在九重天的宫殿里，俯视人间烟火。
天上没有季节所分，但一晃眼，凡间便从初夏来到了深冬，底下白茫茫一片。
神女发现今天都城里格外热闹，街上敲锣打鼓，人们脸上喜气洋洋，穿着厚厚的棉袄。
“是什么节日吗？”神女轻声说。
身后有盏灯在无声跳动。
神女看到街上一个凡人说：“腊八这天一定要吃饱，吃好啊，这样来年才会丰衣足食！”
“腊八？”神女轻声说着，便看到那个凡人从锅里舀出一碗粥来，递到面前一个人手里。
热腾腾的腊八粥，神女不会有食欲，但她看着，在这一刻可惜自己没有想去品尝它的**。
她看着街上兴高采烈的孩童，一对对爱侣，在下一刻心念一动，不知怎的，便来到了月老的宫殿前。
说是宫殿，但或许说是一座庙要更为准确。
庙宇很小，关着门，不知道住在里面的月老在干什么。
神女没有走进去，只一抬头，看着庙宇前的姻缘树。
上面有数不尽的红色木牌，写着凡人的名字，被一根红线吊起来，挂在树上。
神女走近几步，伸手想捉住其中一个姻缘牌，却被一个声音惊扰——
明月清风的月老在十几丈外向她行礼：“神女。”
“月老。”她说。
看到对方示意她走进自己的庙里，便收回伸向木牌的手，走进去，里面空无一物。
她的宫殿和月老的庙宇差不多，都是空空的，但仿若是到凡间转了一圈，刚才见到人间繁华，便想到街上一个个小摊，一张张木桌，以及一碗碗腊八粥。
她想着自己所见之景，便走神了。
月老在她面前站着，不动声色地看向神女身后巨大的姻缘树，把庙门关上。
想和神女说些什么，却又挤不出一个字来——
九重天上太安静了，神仙们都是互不打扰，以至于这会儿两位神仙相遇，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发现神女在发呆，问她是在想什么，神女便回过神来：“想起以前在凡间的事了。”
月老说：“神女还记得自己在凡间的经历吗？”
“记得一些——历经十世，喝了九次孟婆汤，依稀记得自己第一世是个生来便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的女婴，被爹娘遗弃后，在十岁那年冻死在街边。”
“第二世是个男孩，爹是个杀猪的，脾气暴躁。有一天和娘亲吵架时，用自己的刀砍死了她，虽然没把年少的我也杀了，但为了不让我和别人说起这桩事，用刀尖伤我的喉咙，让我又不能说话了。”
“第三世......”
神女顿了顿，看向对面的月老。
“你要我告诉你，我的第三世发生了什么吗？”
第三世她又回到女儿身，顺利长到十八岁，有了一位心上人。
可识人不善——谁知道对方是个狼心狗肺的，不仅和别的女子好了，还让她一度伤心绝望到自尽。
这是一件很荒谬的事。
神女无论何时、何地，落到什么境地了都不会选择自尽。这对她来说是个非常懦弱的行为——凡人只能活一百年，即便之后会再次投胎转世，但那一世他所见到的人、所拥有的外貌、家世，身上所捆着的因缘，在死后便都一干二净，再不会出现。
一次，只有一次相逢的机会。
却总有些人不珍惜。
有些人会活得特别不容易，历经苦难，或许他们会熬不过来，选择放弃性命，神女作为一个外人，可以不去妄论他们的选择。
但为了情爱？
如此行为，是她不屑又不理解的。
天底下所有的红线都是月老牵的，一个人会喜欢上谁，被谁所喜欢，都由月老所管。
神女不能接受自己为一个人执迷不悟，并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而今便是要在这月老庙里，向月老讨一个说法。
她知道其他神仙有意操控她作为凡人时的命运，将苦难施在她身上，她都可以睁一只闭一只眼，但唯有自尽——
“你要做何解释？”神女双眸一垂，望向已经跪在地上的月老。
“我.....”月老没想到她过来，是为了要问责自己几百年前做的一件事。
他以为......
不自觉的眼神又飞向门口。
“你以为我过来是为什么？”神女身一转，望向紧闭的大门，木门轰然打开。
外面姻缘树轻轻晃动，木牌子发出碰撞的声音。
“你为什么总看向外面？”神女走出去。
“神女！”月老叫住她，“是我几百年前做错了，不该为您牵了那条红线，还请您.......”
没说完，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神女并不看他，步伐不停。
再次来到姻缘树下，看着上方的木牌。
她本想去握住其中一个，却又迟疑，不知道自己此番行为是否会影响凡间的因果，动作一顿，听到“啪哒”一声，一个木牌自己掉落下来。
神女将其接住。
低头一看——
上面写有“张肃”两个字。
是他......
树上每个木牌都会写着一个名字，和另一个木牌绑在一起，意为今生月老把这两个人配到一起。
然而张肃的这块木牌.......却是孤零零的，挂在树枝上。
他应该已经投胎转世了，是出了什么错吗？
神女在下一刻又出现在月老面前，月老看到她手中红红的木牌，刚要说什么，神女却道：“为什么他会独自一人，你们又要对他做什么？”
“我们不敢，神女，那个孽.....张肃已经投胎转世，不叫这个名字了。这是他在千年前....自己挂上去的。”月老说。
神女一愣，后知后觉如果张肃去投胎了，便意味着他会换一个身份和名字。她看着手里的木牌，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大概是对方没认真学过写字——“是在我把他从战场上带到九重天的那段日子里？”
月老说：“是的，他当时只把这一个木牌挂在树上，是因为他想把神女你也写上，但......”
神女是没有名字的。
神女怔住了。
她想到方才自己和月老说的情爱一事，外面姻缘树上一大片红色，要命的，像极了那个已经投胎的人的衣裳，木牌轻轻作响，乱了神女的心神。
她还是有些不懂情爱，即便自己下界去体验了一番，但所碰到的，都非良人。
而张肃......
已经不在了。
*
今天是十二月初八，一个重要的吉祥日子，却有一户人家在举办丧事。
每户人家的门前都挂着大红灯笼，这户人家——却是白布，白灯笼。
“真是晦气。”有一个人遥遥站在街头，想要走进去，在看到这户人家门前的白灯笼后，便沉下一张脸，走开了。
与此同时，一阵寒风吹过来，这户人家的大门打开了——
府里的家丁用洗米水为逝者净身，为其栉发，穿上寿衣，放入棺材。
几位亲人身穿白衣，站在棺材外。
府里的老爷和夫人泣不成声，好一阵不舍后，让家丁将棺材抬出大门。
十几个人来到一处荒地上，挖一个坑，将棺材放下去，埋入黄土中，接着肃立默哀，行后土之礼。
他们待了没多久便离开，坟前有些还未燃烧殆尽的纸钱，被风吹着，在泥土地上翻滚几下，落到后来一人的脚边。
这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着白色。
同行的还有个男人，看起来年纪差不多，同样身穿白色。
他们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立在坟前看着上面的石碑。
月光洒落在凡间。
石碑上面写着——张肃，字景琉，生于嘉煜六十年，死于嘉煜七十九年，享年十九岁。
唉......
女人是余灯影，她后来可以活下来，是因为判官见神女的脸色不对，为了讨好神女，将余灯影失去的寿命还给了她。
而这个余灯影，还有那个叫李重九的，知道了太多有关神女和张肃的事。为了不节外生枝，判官便自作主张的取走了他们的记忆——他们不会再记得张肃和万龄玉。
无奈这些蝼蚁般的凡人是有情有义的——
他们虽然忘了曾经和自己有过短暂交情的人，却又仿佛忘不干净，如今路过此地，见到有人在办丧事，便心神不宁地走过去，见到了坟上的名字。
张肃是谁呢？
想不起来了。
白茫茫的，好像心里也在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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