龄玉本以为皇宫会守卫森严，带着她那么个累赘李师傅进不去，不料，还未靠近宫墙，遥遥便见成千上百的怨魂积聚上空，哀声一片，情况远比外面要糟糕。
“这是都要去找陛下啊，”余灯影一直跟在他们二人身旁，忽地，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龄玉立即让李重九把自己放下。
余灯影道，“这和嘉煜二十三年，秦州的饥荒有关。那饥荒持续三年，死了四万多人，冤魂积聚在京城附近，都要去找皇帝要个说法。他日夜被鬼魂缠身，一遍遍感受他们的死状，是二公子帮他解决的。”
“嘉煜二十六年解决的吗？”李重九眉头一跳，“等等，景琉那年是六岁.....”
“这和他落水的事有关？”龄玉道。
余灯影点头，“我不知道二公子具体做了些什么，但帮陛下解决完饥荒的事后，他的神智也受到很大影响，这也就是为什么外界会开始传他有痴傻的病。”
“你的意思是，张肃做了些什么，接着之后都风平浪静。”龄玉疑惑，可为什么她嫁给他后，便怪事连连。
是和她有关？她望向余灯影，对方道，“少夫人，你很久前问过我，为何二公子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他看起来很清醒。我想，那大概京城之后怪事激增，也和他的转变有关。”
龄玉点头，“你们觉得，皇帝当初准予了他什么？”
李重九摇头，“我不知道。”
“我这十六年来一直待在他身边，从未见过宫里有人来寻过他，更别说赐予过他一些金银财宝，”余灯影道。
龄玉猜到一点苗头，但太过零碎，不能推算出全貌。握紧李重九的手臂，“带我进去，带我去找他....”
紫徽殿已然崩塌，巨大的石块和断成一半的石柱子跌落在景观园林里，满地灰尘，平素的侍从和宫女都不见人影。张肃将另一具躯壳里的力量夺回，顺手将那躯壳碾成粉末，一切都很顺利，本该如此——然此时他却异常痛苦地跪倒在地上。
碎石扎在他膝盖上，张肃竟是全身都在渗血，像是有看不见的利剑扎进体内，刺破五脏六腑，浓黑色的血被大口大口吐出来。
张肃匍匐在地上，一阵阵抖动，身上筋脉全部拔起，血管破开。
张孚陵.....
有一白衣仙人落到他四丈外的一块巨石上，正是那监正大人。皇帝驾崩，张肃如他所料的取回身体，不久后也会彻底消散在世间，而神女.....
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神女会回到天上，忘记所有发生过的事，做回她那无情无欲无求的神仙。
而他，又会化作一盏灯，常伴她身。
一想到这里，张孚陵便欣喜若狂，看着那跪地饱受折磨的张肃，残忍道，“真蠢啊，张肃，我不知你会如此信任我，就这样将一具放在我这儿十年的躯壳纳入体内。我在里面下了禁术，今夜子时你便会被力量反噬，魂飞魄散。”
张肃双目赤红，通体发黑，逐渐和阴间的恶鬼没有两样，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也目不能视，只能咬牙忍痛，望着声音的源头。
张孚陵道，“当然，这禁术是上面的神让我给你这孽畜下的，专为杀你而来，放弃吧，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和她这一起，你这卑贱之人，绝不可能再染指她一分一毫。”
张肃想笑，若他还有力气，必会无比详细地和张孚陵说他和龄玉的床帏之事，说她的滋味有**，在他身下是怎么发抖。然他实在是太疼了，张肃在千年前是一个凡人，在阴间苦苦修行，即便有了力量，也仅仅是凡胎肉（）体。
他不能舍弃现在这具躯体，灵魂被囚困于内，痛不欲生。
张孚陵欣赏着他的惨状，他何必需要杀张肃呢？对方得罪的，是上面那十余位神仙，他们急于迎回神女，恨不得就地诛杀张肃，张孚陵只需袖手旁观，什么都不做，便能得到一切。
这时，十几丈外传来急促的风声，监正大人眉头一抬，消失在原地。
“张肃！”龄玉远远便见那匍匐在地的人，失声叫出来，冲向他。
然张肃却伸出手，想阻拦住她——他如今外貌和一只恶鬼没有差别，会吓到她，也会伤到她。
李重九和余灯影皆是瞠目结舌，只一两个时辰没见，怎么会变成这样.....
龄玉看到张肃那只浑黑的手，加快脚步，又踩到自己衣裙，头上发钗乱颤，她一把摘掉面纱，丢在旁边，跌跌撞撞地扑在他身边，“张肃.....”
这话里藏着多少心疼，张肃一清二楚，很想去抱住他的小玉，但身体实在是太痛了，疼到骨头都像被折断似的。他弯腰跪在地上，不去看她，也说不出话。
“我该怎么救你？”龄玉抱住他，忍住漫上喉咙的呜咽。他的身子好冷，但摸上去后又似感受到异常活跃的血液在流动，像是在加速他的死亡。
“发生了什么，是谁对你这样对你？”龄玉试图去看小狗的脸，但他却把自己藏起来，龄玉又气又急，俯身去亲他暴露在外的皮肤，“没事的，我不嫌你，张肃，你看我一眼.....”
他依旧是不动。
于是龄玉掰开他挡住自己的手，看到了已然双目失明的张肃。她痛得失声，抱着他不知所措地跪在一堆碎石废墟里。
天地昏黑，乱云飞渡，狂风吹得人站不稳身子，宫里怨气冲天，鬼魂们四处逃窜，无常们锁链一伸，捆了百八十个，却也捆不了那上万名的怨魂。
都是在皇帝在位期间，被赋税、劳役压迫致死的百姓们。
龄玉到现在还没清楚张肃和皇帝的交易，不明白为什么要他来承受这些，她的小狗千年前是痛失家人的无辜少年，千年后是被众神厌弃、针对的可怜人。
为何要这样对他？
就因为他觊觎着不该觊觎的人吗？
还是说，仙凡有别，两者有如鸿沟般的地位差异，张肃夺走了众神心中的神女，相当于破坏掉那层存在万年、根深蒂固的阶级之分，他们才要报复他吗？
这时，龄玉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意料之内的声音——你想救他吗？
如何做，她问。
只需斩掉你和他之前的姻缘，回到九重天，做回你的神女。
姻缘，我和他有姻缘吗？龄玉想起百般阻挠的众神们，还有她不见踪影的姻缘牌，讽刺地道，我和他之前的情缘，不都是他强行制造的吗，原来你们也承认了。
神女，吾辈只问你愿不愿意。
只有这一个办法？
是的。
我回去后，张肃会怎样，我需要他还活着。
活着？那个声音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而后长久的没有回应。
龄玉抱着张肃，一下下温柔抚摸着他，感受到他在自己怀里发抖，黑色的血吐在她身上。小狗似乎有些惊慌，想从她身上离开，但龄玉死死抱着他，他竟也没有力气再挣开。
几丈外，余灯影和李重九正在协助阴间捉拿逃散的怨魂。
龄玉闭上眼，全神贯注地试图找回方才那个声音。或许只过去一刹那，又或许好几个时辰，她再次听到那人说，可以，只要你和他不再见面。
他会忘了我吗。
会。
“那就好，”龄玉话音刚落，便感觉身体在发生变化，一股巨大的力量充盈其中，又像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抽离，她逐渐失去七情六欲，麻木地抱着张肃，到最后只徒劳地做着这个动作，不知缘由，也不知他是谁。
傍晚红霞像燃烧起来似的通红，风声萧萧，刀割似的在耳边肆虐。
千年前，神女出现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于千钧一发间救下那个少年。
千年后，神女亦出现在奸珰如鬼域的皇宫里，救下了濒死的张肃。
这一世，她以为他们的初见是在张府的洞房花烛夜，原来他们早早便在栗子林见过彼此。
龄玉松开怀里的人，她已不认得张肃，本想在分开前再好好亲一亲他，但来不及了，他们的姻缘被斩断，她再不记得他。
会活下去的吧？神女理着张肃脸上凌乱的头发，想起这位在许久前曾对她死缠烂打的少年。从战场救下他后，神女被他缠上，他声称自己无家可归，在战火纷飞的凡间也不能自保，希望她能带自己去九重天。
神女自然是拒绝，无奈少年死抱着她不松手，又听到他一直在说如果能活下去，必屠尽他国所有人——一朝心软，将他带回九重天。
神女没有七情六欲，将少年随意安置在殿内，回到床上沉睡。不料这少年会对她生了情根，处心积虑地要和她修成正果。
她是没有情丝的神女，那他便编造她对他动了私情的谎言，让众神将她罚下凡间，生出情丝来！
当年无心之举，她没想到会造成这长达千年的孽缘。
神女一身素白地站在皇宫里，看着混乱的人间，心里一片哀伤。不远处，张孚陵恭候在旁，要和她一同回那空置了千年的宫殿。
临走前，神女将一切都归置原位——不得安息的怨魂被安抚，阴间的鬼差不必再忙碌，受惊的凡人们也会忘记这段记忆。
余灯影和李重九呆站在一旁，看着上空的万龄玉，踌躇着想说些什么，但神女一挥手——他们也忘记她了。
唯有那个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人，像被她遗忘似的，不曾被她看过一眼。
张孚陵化作一点星火，温柔落到神女的肩上，天空变得明净，晚霞映红了半边天，众神站在九重天上，恭迎她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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