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安被周崇这凌厉的眼神瞧得有些不自在，便拱手道：“既无旁事，在下便先行告退。”
周崇点头，“元双，送客。”
周复忙从地上爬起来，颔首行至谢怀安身侧，不敢正眼瞧他一眼，伸手道：“将军，我送您。”
谢怀安点头，二人踏出房门，他才道：“元双，你何必在我面前拘礼？我们还如同往日一般，你称我的字便好。”
周复点头如捣蒜，忙答着好，可他此般仍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得罪了裴瑜。
他敬仰裴瑜，年纪轻轻便拿下前人数百年都未曾夺回的兖北十二州。可他也畏惧裴瑜，如此年岁，却有如此能力，其心机城府必然不简单。
谢怀安垂眸看着卑躬屈膝地周复，他哪儿还有点文人风骨。方才在屋外之时，他们还两相较好，能互道心事。可再从屋内出来时，却都已换了身份。
他还是他，可他在周复眼中，已然是身居高位的上位者裴瑜。
谢怀安长叹一声，不甚呛了口风，喉咙一痒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周复见此，唯唯诺诺道：“裴将军，我去为唤下人为你熬盅梨汤。”
“不必了！”谢怀安摆手，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想来只是不甚染了风寒。令尊蛊毒方解，才是最需你照顾的。你府上我来过几次，认得路，你也不必送我，回屋照顾令尊吧。”
周复知晓往日的好友乃裴瑜之后，哪里敢有丝毫自我，眼下裴瑜说什么他便做什么的，不敢有丝毫违抗，“好好，将军请慢！”说罢，恍如耗子见了猫一般，三两步溜进了屋内。
谢怀安回身看了一眼，屋门已被周复阖上，只听屋内周崇问道：“元双，钟伯呢？怎么不见他？”
而后屋内寂静良久，再无话语声。
谢怀安看向钟伯所居屋子，那老者的面容又浮现在脑中，眼前一阵花白，耳边只有寥寥风声。
*
谢怀安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待他醒来时，竟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谢怀安在脑中搜寻一番才记起，这是叁生堂里间。
他怎会在此？正回忆着方才在周府之事，谢怀安忽又听闻外堂柳元州的声音：“他就是染了风寒，这一吹风就倒了，身体也太过羸弱了，今后阿婉嫁过去怕是免不了吃苦。”
而后便听见苏絮道：“谢家富可敌国，又无甚苦力要做。亦或是令她嫁你吧，免得吃苦。”
柳元州顿时面红耳赤，嘟囔道：“欸！阿絮你别胡说八道，这若是被旁人听了去还以为我这个做哥哥的道德败坏。”
苏絮正为谢怀安抓药，没顾得瞧柳元州一眼，也并未发现任何端倪，只道：“玩笑话罢了，柳济之你怎么这么激动？”
柳元州心虚地顺着气，哼了一声，背上药箱便往外头去了：“懒得跟你说，我去出诊了。”
谢怀安知晓柳元州与他不对付，便在里间听见外头没声了才从软榻上下来，只觉脑袋还是有些晕。他行至门口，双手方将门拉开，便见着苏絮端着药立在门框里，在谢怀安眼中还有几道重影。
谢怀安双手扶在门上，凝神瞧了她一眼，晃了晃脑袋才去了重影，又问她：“在外面站着干嘛，怎么不进来？”
苏絮并未回答，见谢怀安已能起身，便端着药转身又往外堂去。她将药碗往外堂的桌上一放，轻声道：“方才熬的药，喝吧。”
谢怀安往交椅上一坐，端起白瓷碗，温度正好。他屏住呼吸，一口闷下，只觉苦味像长虫一般在身体内乱钻。
想当年谢怀安还在军中之时，身上伤口一条接一条，药也虽伤疤一碗接一碗的。好久未喝药了，竟有些不习惯这苦味。
“嘶，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谢怀安缩着舌头，深吸了一口气，弥散开口中的苦味。
苏絮立于柜台之后，手中包药的动作未停，淡淡道：“哦，周公子道，你在他家中晕倒了，便将你送来了此处。又说他家中父亲还需他照顾，便先行离开了。不过诊金与药材钱还未付。”
谢怀安听着，又提壶倒了一碗温水，一口闷下，总算是冲去些苦味，“就没别的了？”
苏絮顿了顿，思索须臾又道：“哦，柳元州道你这是染了风寒，并无大碍，喝几日药便会好。”
谢怀安放下药碗起身，双手交叠背在身后，朝苏絮走去，隔着柜台垂眸看着她，“你觉得我想听这些？”
“哦？那不知这位公子想听点什么？”苏絮将包好的药材用细麻绳捆在一起，摆到谢怀安面前，“你的药，一副药熬三次，将熬好的三次药液混在一......”
谢怀安这时头疼得没什么耐心听完苏絮念叨，直接了当地问：“这几日那吐蕃人可有来找过你的麻烦？”
苏絮与谢怀安对视一眼，继而从手侧拿起一张方子，转过身又开始抓药，“谢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记得前些日子与公子说过，我们不谈私事。”
谢怀安气得一笑，狡辩道：“这怎么不算公事。那吐蕃人若是再来招惹你，那便算是妨碍大昭百姓与吐蕃通商，这是国事。”
苏絮转过身来，将药材放在油纸上，“好吧，自那日过后，我便未在兰若街见过他。”言罢，她看了一眼谢怀安的胸口，也不知那日的刀伤如何了。
谢怀安闻言这才安心，想着这老三约莫是回吐蕃去了，便愉快道：“我府上那个会熬药的走了，你们叁生堂应该可以帮病者熬药吧？”
苏絮又包好一副药，娴熟地将方子一同绑在药包上，推至一旁，点头道：“这好说，给银子就行。”
谢怀安摸了摸腰间，最后露出一丝尴尬的笑，“今日未带，明日过来喝药时拿给你。”
于是，谢怀安便每日里往叁生堂跑两趟。反正平日里闲着也是闲着，那日簪雪回京后还未带信回来，也不知有何变数。
叁生堂有专为病患熬药的小厮，大多时候苏絮都在抄录柳元州的方子，但若小厮出去送药了亦或是告病在家时苏絮也会亲自熬。
这日午后谢怀安来时，只见堂门虚掩着，站在门口唤了两声也不见有人，便入了叁生堂，往后院走去。
果不其然，苏絮正在后院煎药。
今日天色阴沉，未有日光，也未有风。空中浮着一层黏腻的水雾，吸入口中堵在人的胸口只觉闷得慌，像是要下雨。
谢怀安单手掀起帘子，只见苏絮背对着他，她今日着了身水青色，正一手持扇撑着脑袋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还摆着七八个瓦罐。
瓦罐中的药液咕嘟咕嘟顶着瓦盖，熬药人却未有任何反应，莫不是在睡着了？
谢怀安轻放帘子，敛着步子走了过去，方行至苏絮侧后方，她手中的扇子便从手中滑落，掉在谢怀安脚尖上。
谢怀安弯腰将羽扇捡起，起身间见苏絮正迷迷糊糊地往前倾，可她身前皆是炉火药罐。他心尖猛然一颤，忙伸手托住了苏絮的半边脸，苏絮这才未栽倒在药罐里。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而短浅，心跳如急雨般密密麻麻地敲着，骨节染红，指尖微颤，另一只手略一用力，不甚将扇柄给折断了......
苏絮只觉面上一烫，猛然惊醒，直起身子抬眼间，只见一只手从眼前闪了过去。
苏絮侧眸往上看去，目光交汇间，只见谢怀安神色慌张地移开目光，紧接着只见扇柄的一截断木从谢怀安的手中落下。
谢怀安笑得僵硬，“呃，抱歉。”
苏絮觉得他今日有些反常，疑惑间忽而反应过来罐中还熬着药，赶忙回身挨个查看了一番，幸好时候未到，还得再熬上一段时间。
谢怀安半蹲在苏絮身旁，捡起地上的那截断木，往羽扇上怼了怼，道：“还能用，苏姑娘，可以帮我拿些平日里捆药的细麻线么？”
他半蹲着视线恰与苏絮持平，“我还以为像你们这般的富家公子都是物什坏了就丢，而后再买新的。”
谢怀安一心瞧着手中的羽扇，脱口道：“我在军中时......”忽觉不对忙改口道：“呃晋中时，多受蹉跎，故而也会修些小玩意儿。”
言语间，苏絮习以成性地看向对方，谢怀安正扬唇笑着，眸中揽尽春华。苏絮呼吸一滞，颔首起身道：“我去拿。”
谢怀安回首看着苏絮的背影，徐步翩然，亭立如清鹤。他未察觉嘴角的笑，挪步坐到小板凳上，察看着药罐，羽扇生风，药香回旋。
待他将七八个药罐挨个察看了一番，这才想起，苏絮出去已有些时候了。按理说，每日都需包药，细麻绳应就放在寻常位置才对，怎的还未回来。
谢怀安心中忽然出现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正如那日在兖北，敌军偷袭时......
谢怀安一面想着，一面自凳上弹起，起身间炉火燎到了他的衣角，他瞥了一眼，顾不得那么多，疾步向外堂去。
方走了两步，见着苏絮面色惊愕地从帘内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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