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元宁十年后,步九思曾想过很多种和祝月盈剖白心迹的场景。
也许是在他把侯府众人送上刑场之后,或许是在精心准备的包厢之内,抑有可能是在二人互通心意之时。
然而绝不应该是现在,一个祝月盈还未和司所照和离、她如同玩笑话一般问询着的现在。
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积攒两世的心意。
步九思久违地感到无措。
那么……自己要拒绝么?还是也开玩笑将这件事糊弄过去?等以后再说?
不,不行。
步九思的指尖轻颤,他感受着胸口剧烈的声响。
不能回绝。
若是自己真的避而不谈隐瞒下去,等到了剖白心迹的那日,又该如何让她相信自己的真心?
尽管场合不对、时机不对、情景不对,但他绝不能向祝月盈道出谎言。
“我……”
“诶呀。”
祝月盈适时开口,她依旧笑眯眯的:“这话着实有些冒犯了,是我的不对,没吓着步郎君吧?”
步九思的话被她轻而易举化解,他怔怔望着面前的人,二人之间的距离依旧很近,近到步九思能看清对方眸底闪过的一丝紧张。
祝月盈直起身子拉开二人的距离,她拿着桌案上的新算盘起身,安抚一般拍了拍步九思的肩膀。
“怪我,今儿心情好,话赶话说了些冒犯之语。步郎君可不要介意呀。”
她挥挥手和对方道别:“春闱将至,步郎君若有温习中的疑惑,可以随时来找我阿兄,他年前都在祝府。”
“先预祝步郎君得中进士!二嫁这种琐事春闱后再聊,我先回去了!”
她很快走了出去,匆匆带着门口的小满离开,只留步九思坐在原处,垂眸久久不语。
祝月盈轻轻一句话便把未来的当红权臣搅得心神不宁,步九思不知道她到底对那个问题是怎么想的。
他努力回忆着方才的每一处细节,他想起祝月盈似笑非笑的问询,想起她好似了然的神情,想起二人之间骤然拉进的距离,以及她缓缓的呼吸。
步九思最终还是阖上了双眸,他的面颊后知后觉染上飞红。
而别院之外,小满正看着主子疑惑道:“娘子方才跟步郎君说什么了?”
祝月盈心不在焉:“啊?什么步郎君?哦对,刚刚是跟他说了几句闲话。”
小满狐疑地凑近:“娘子一出来就魂不守舍的,难不成是步郎君威胁娘子了?!”
“哪有的事,”祝月盈强笑着捂住对方的嘴,“小小年纪净想些不该想的。”
看小满还在疑惑,祝月盈随口诌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步郎君说沥水县的人都知晓我的名字了,一时之间太过激动而已。”
“哦——”小满应和着,“那娘子一直死死抓着的算盘,想必也是沥水人送给娘子的礼物了?”
祝月盈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果然,她从出了步九思的房门后就一直抓着它到现在。
她把算盘递给小满:“先前在宁顺侯府替步郎君挡了一刀,这是步郎君的谢礼。”
小满将信将疑地把注意力放到新算盘上,祝月盈见状悄悄松了口气。
她想起自己方才说的那一番话,心底暗暗骂着,怎么能说出这么冒犯的话呢!步郎君可是祝家要巴结的对象啊!没看到步郎君都被吓得不说话了吗!
祝月盈陷入深深的懊恼中,她明明只是想试探步九思对她的二嫁有什么想法,没想到话到了嘴边就变成问步郎君想不想娶自己了。
她和小满走在回侯府的路上,祝月盈神色平静,其实内心正在疯狂自责。
等到出了别院所在的坊,二人来到赤乌大街上,祝月盈这才将将平复心情。
她也是在这时突然注意到步九思刚刚的异常。
按理来说,一位友人戏说要和对方成婚,要么是随她的打趣而打趣着,要么是表现出无奈的拒绝,再不济挖苦揶揄几句也是有的。
可步九思只是怔愣在原地,他什么表现都没有。
这不对劲。祝月盈暗暗想着。
她正思忖此事,猛地发现身边擦肩而过的人有些眼熟。
莫为莺戴着幕篱,她如常走在赤乌大街上,身后跟随着几位尚书府的侍从。
而莫为莺的来处,似乎是宁顺侯府的方向。
透过幕篱的缝隙,祝月盈瞧见了莫小娘子脸上洋溢的雀跃,像是有什么喜事发生了。
她并未注意到身旁的祝月盈,转而进了尚书府的坊门。
祝月盈回了侯府,尽管先前侯爷寿宴闹出那般丑事,但阮夫人也只派了侍从来询问一二,世子更是没露过面。
结合她在街上遇到了莫小娘子这件事,祝月盈心中闪过了然。
侯府最近和莫家的联系骤然多了起来。
世子夫人病重,这是参加寿宴之人都能知晓的事实,而莫家确有一位适龄的小娘子,让平宁的勋贵们不免联想起来。
阮正柔携厚礼亲自拜访莫大郎夫妇,谁也不知道几人具体聊了什么,但祝月盈知道,阮正柔回府时很高兴。
出乎莫为莺预料的是,祖父得知这个消息后竟然没有出面制止。
快要及笄的小姑娘有些不解,在她印象中,祖父向来不喜世子,可现在连礼部侍郎家的安娘子都知晓了最近的风声,祖父却一句话都没关心过。
几日后,莫大郎夫妇又到侯府上门拜访,二人与阮正柔叙话时专门将司所照也传了过去,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阮正柔派来的侍从专门向祝月盈说着这个消息,侍从脸上写满了看好戏的表情,她正是奉了阮夫人的命令来气祝夫人的。
能把她气死最好,侍从回忆着阮夫人当初的安排。
祝月盈一直待在后宅中,她用帕子掩面,遮掩自己止不住的咳意,惹得周遭经过的侍从们侧目。
等到莫家人走后,祝月盈立马收拾好自己,顶着一脸病容前去阮正柔的院子。
阮夫人早知她会来,已经吩咐好院中的侍从放行。
祝月盈依旧面白如纸,她手中捏着帕子,看着上首的婆母与丈夫,问询道:“母亲这是何意?”
“何意?”
司所照看着祝月盈现在的模样,不免快意道:“当然是你不中用了呗!”
他讽刺出声:“先前本世子和母亲让你给点钱,你就牛气得跟什么一样,谁家有你这样的媳妇?!”
“天天拽得要命,真以为有点破钱就能当好侯夫人了?还不是把侯府搅得天翻地覆!”
司所照冷笑:“本世子今儿就算毁了名声,也得先把你休了才行!”
祝月盈被他的话冲得一愣一愣,她无措看向阮正柔:“母亲?”
“照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阮正柔不赞许地摇了摇头,“月盈就算有再多问题,也不至于到休妻的程度。”
她柔和牵起祝月盈的手:“但是呢,月盈,你自己说说,你这半年的表现是不是不太好?”
“不敬夫君、不掌中馈、不理庶务。”阮正柔一件件数着,“若是月盈看不上世子夫人这个位置了,不妨我们好聚好散。”
祝月盈眨了眨眼:“夫人是要逼我给莫家娘子让位么?”
司所照被她这话激得一怒,阮正柔倒还安稳坐在上首:“当然不是‘逼’月盈。”
“月盈嫁进侯府三年,我自然不会不念旧情。”
阮正柔慵懒抬眸,似笑非笑道:“不过,月盈要是继续和祝家一般铜臭,那我肯定还是要为了世子考虑。”
“世子已经有了官职,在官场中,世子不需要善妒不仁的妻室。”
阮正柔勾唇:“月盈,母亲说的,你应该能听懂吧?”
原来如此。
祝月盈心中想着,这就是侯府和自己的关系骤然下降的原因,他们已经吃定了莫为莺,自己所带来的嫁妆又不能为其所用,这就意味着,自己对于侯府而言,已经没有半分用处了。
她阖眸,眼睫轻轻颤动着,像是被阮正柔的话狠狠打击到了。
司所照嗤之以鼻,阮正柔见对方已经被吓到,也想着适时说些软话。
在她的设想中,本来也没准备真的和祝月盈和离,只是用此事敲打一番,在榨出对方嫁妆的同时让她对莫为莺抱有敌意。
如果祝月盈当面找对方的麻烦,毕竟现在司莫两家的事并未敲定,阮正柔完全可以把事情传出去,给祝月盈安上一个善妒的名声。
若是祝月盈就这么忍下来了,笑话,就凭她现在的身体状态,再加上心中忧愁,这不刚好加速她去死了么。
阮正柔暗暗盘算着,刚准备提醒她把嫁妆拿出来——
“那好吧。”
祝月盈一脸遗憾,她从自己袖袋中抽出早就准备好的纸张:“既然夫人都这么说了……”
她将雪白的纸张沿着两道折痕缓缓打开,其上墨迹早已干涸,应是许久之前写就的。
司所照抻过头来看,只见展开的纸张上赫然写着“和离书”三字!
阮正柔面上从容的面具寸寸裂开,她惊讶道:“什么?!”
“这是和离书。”
祝月盈抬起头来,她不复之前的恭顺唯诺,随意直视着二人惊疑不定的脸:“既然夫人都这么说了,那我只好给自己留点体面。”
“不是,月盈,你误会了……”
阮正柔强笑着打圆场:“母亲刚刚说出那些话,并不是要和月盈和离的意思。”
“等月盈改正了先前的错误,世子夫人的位置,你自然当得。”
祝月盈行礼:“我方才听了夫人的话,深觉莫家娘子才配得上世子,月盈汗颜。”
阮正柔见状还要劝,司所照却忍不住了:“母亲!你还管她干什么!”
“不就是她说要和离吗?”司所照猛地起身,他居高临下看着祝月盈,“如她的愿!小爷要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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