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承影喂她一块糖,她喝下一口药,糖纸零零散散摆了一桌子,他怀里的糖盒空了,她手里的药碗也空了。
“我昏迷了几日?”
汤碗放到桌上,叮当一声脆响,祁雪嘴里的糖块未化,含糊不清地问他。
“今天是第三日,大夫预计今晚会醒,你还比预计的早了几个时辰。”
承影一面说,一面收了空药碗,在桌上摆上茶壶与茶盏。
“玉玦拿回来了吗?”
突然想起这等要紧事,祁雪抓住他腕子,紧张地盯着他。
承影点点头,坐会她旁边,掏出两块玉玦,摆在桌上拼成一个完整的,残缺的花纹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图腾样式的图案。
祁雪歪着脑袋看了看,总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出处。
“老高没再为难你吧。”
承影冷哼一声,将玉玦收回怀里。
“谎话说的那样天衣无缝,连我都快怀疑自己的身世了。”
听出他话里的不满和嘲讽,祁雪干笑两声。
“这不是想着能用脑子解决的事就尽量少用刀剑嘛。”
承影瞪她一眼没搭腔,总觉得这话是在骂他没脑子。
祁雪也反应过来她这话说的有些不妥,尴尬地赶紧转移话题。
“我晕的太不是时候,要是我的功夫能有你一半好,也可以在水下帮衬着你些,不用做你的拖油瓶。而且本来还想和你一起去贵妃冢里看看呢,我还从来没下过墓。”
“还当是什么好玩的地方?不去也罢。”
承影噎她一句,但见她表情失落,还是放软了语气接着说道。
“更何况你也不是拖油瓶,要不是你及时反应过来陵玄子使诈,我就是有通天本事,怕也要折在下面。”
祁雪见他眼神温柔起来,撅着嘴得寸进尺道。
“那贵妃冢里到底啥样儿,你给我讲讲嘛。”
承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但还是应了她的要求。
“那晚我们先将你送回了客栈,你浑身烧得像个火炭,我们只能大半夜去敲医馆的门,好在你服下药后慢慢退了烧,只是一直不醒,大夫说你受了惊吓,沉睡几日缓缓神也好,所以第二日我们就下墓去了。你猜那墓门在哪?”
祁雪垂眸思考片刻,应该离荷塘的机关不远,但是她又没见到附近有像坟冢的地方,所以轻轻摇了摇头。
“那墓穴的入口隐于山后的瀑布中,荷塘中的水其实与那瀑布相连,八卦阵是开启墓门的钥匙。”
“怪不得我们始终寻不到它,不过一个贵妃冢做的如此隐蔽,看来先帝始终没有放下郭阳公主。”
承影不解。
“爱的深切,恨的自然也深切,若是心中已然无情,又何必在她身上花这么多心思呢。”
“那这心思也忒歹毒了些,墓地选址最忌讳淋头割脚,可这贵妃冢却直接藏在瀑布里面,直接将逝者的一切随波流冲散了去,这明晃晃地就是连人死了都不得让她安宁。”
承影不懂爱,但是懂恨,所以在他看来,先帝才不是什么由爱生恨,不过是帝王绝对的自尊竟然被蔑视,极致的掌控欲让他想尽办法给不尊者报复罢了。
祁雪没法反驳,不管出于什么样的情感,先帝既然做出这种决定,便已经不会再与郭阳公主有半分情分可言了。接着转换话题道。
“那陵玄子呢?你杀的?”
听出她话里有些质问的语气,承影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那日凌玄子折断了西南方生门的红荷,触发机关,使得飞泻而下的瀑布向两边流去,露出墓门,守在那里的老高发现机关被破,所以赶到荷塘,杀了陵玄子。”
祁雪点点头,眼底闪过一丝释然和悲悯。
若说上次救他一命还情有可原,可这次明明是陵玄子先使伎俩想要置他们俩于死地,她不会菩萨心肠还想饶他一命吧。
承影蹙眉说道,“江湖里打打杀杀的多了,你如此这般……”
祁雪抬眼打断他的说教。
“只是不想你手上沾太多人命罢了。杀生大戒,有损阴德,若是某天死了,下地狱倒是小事,没法跟阎王求个好来生才是要紧事。”
“你还信这个?”
承影挑了挑眉,起身去往茶壶中灌了热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戏谑的眼睛。
“那当然了,生死轮回、因果报应,其中玄妙,有缘人自得体悟。”
祁雪皱皱鼻尖,指尖沿着手边的药碗边缘打转,见他满脸不屑地往杯中斟水,便故意说的更加玄虚。
“那你想求个什么来生?”
承影低头啜了口热茶,意图掩盖嘴角的笑意。
本是句戏言,但祁雪却想的仔细,双手托着腮,眼神越过承影看向远处。
“我想求个,能和想见的人再次相遇的来生。”
“还以为你要权势滔天,或者腰缠万贯呢。”
承影嗤笑一声。
“能和想见的人再次相见,若有遗憾便可弥补遗憾,若有情缘便可再续情缘,这可比什么钱财权势都宝贵。难道你没有想一直陪伴的人吗?星河流转,沧海桑田,都始终在你身边的人。”
祁雪的眼神再次定格回承影的脸上,热气蒸的他眼睛隐隐湿润。
承影沉默了半晌,沉声道。
“没有。”
既然命运待我不公,我便也不想要这个世界。既然无人爱我,那我也不会对任何人付出真心。本就是条不该存在于世间的孤魂,就该行尸走肉般度日,最没有资格说什么留恋。
原本轻松的气氛骤然凝重起来,承影低垂的脸上渐渐浮上一层阴鸷,攥着茶盏的手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筋。
“那我呢?”
感受到他情绪的异样,祁雪缓缓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
门外不断有路过的人影一闪而过,像是这世上每一个擦身而过的人,每一个只能陪你一段旅途的人,转身没入人海,此生再无相见。
承影依旧低着头,许久没有说话,祁雪攥紧她手里的衣袖,安静地等着他一个回答,心跳得剧烈,耳边只有扑通扑通的声音。
“我不信有来生。”
承影抬头看他,答得不置可否。
“刚从水中上来的时候,我昏迷不醒,但因为听见了你唤我,我才能醒来。你知道吗,人死前听觉是最后消失的感官,所以我相信是你的声音将我从阎王爷手里拽了回来,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人,是想一直陪伴的人,无论有没有来生,只要我还残存一丝意识,这个想法便会与天地共存,不灭不变。”
祁雪不相信这几日的相处融化不了他半分,心中的情念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
她的话字字真心。在她勇敢地向人生中新的旅途方向试探之时,承影的出现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在遇见他的那刻,她才明白原来这世间真有怦然心动。她多想能与他携手,逍遥江湖,江海寄余生。
她说的隐晦,承影本就对情爱之事迟钝至极,所以听罢此言也只觉感动,以为祁雪不过是拿他当作初涉江湖交到的好友。
“我得回师门复命了,你我二人,就此别过吧。”
祁雪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回答,手指松开,无力地垂到身侧,兀自苦笑。
这一路她好像把运气都花光了,每次危急时刻的豪赌都赢了,可唯独这次,她最紧张最在意的一次,她输了。
承影起身欲走,可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复又坐下,对着祁雪认真说道。
“江湖上人心险恶,不是你这个养在温室里的大小姐能想象的,武功不好,心肠倒软,哪怕仗着脑袋灵光些,但若没有像我这样的人在身边,只怕会被吞噬的连骨头也不剩。你,还是回去吧。”
承影虽然说的扎心,但字字中肯。她原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也有足够的能力让她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但现实却给她重重一击,放眼天地之间,没有家族的庇佑,她孤身一人,飘摇如花草一般,只能任人踩踏。
祁雪用力吸了口气,然后扬起一个笑脸。
“你能再陪我两天吗?”
承影每次出去完成任务,师父都会嘱咐他要在当月的最后一天前回来复命,这也是他为何等不及了的原因。
若是祁雪没有出事,他没有留下来照顾她,五日的时间他算的刚刚好。可是看着她昏迷不醒的样子,他又怎能放心让她在这穷乡僻壤之地独自待着,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己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所以他在那夜用歃血蝶传了信儿回去,说自己实在无法在月底赶回,届时任凭师父责罚。
师父问了他的所在地以后就没再多说什么,承影已对这种相处方式习以为常。他也曾想在师父身上找寻父亲的影子,但除了偶尔的温存让他晃神,承影明白自己是被当作他的一把利刃来培养的。
他已经不是少时那个,给一点夸奖和笑容就欢喜的像个有肉骨头吃的小狗一样的男孩了。
见承影面露难色,祁雪本想就此作罢,可是转念一想,也许经此一别两人此生再难相见,这最后的请求,她无论如何还是要争取一下。
“这月三十日,是我二八生辰。”
她说的轻飘飘的,却沉重地砸在承影心中。
他从未过过生辰,那一天是自己被遗弃的纪念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己不被祝福的存在。
可是祁雪不一样,他在她身上看到的自信、张扬、善良和勇敢,定是从小被爱用心浇灌出来的,二八生辰对名门贵女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这一日相当于男子的成人礼,过了这一日,女子便可婚嫁,所以极其受重视。
反正已经无法按时赶回去,那么晚一天和晚三天也没什么关系,大不了就是责罚再重些。
看着祁雪那张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承影没忍住抬手戳了下她额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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