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六月底,旱魃肆虐已快一年。这天北方的天边出现一些乌云,在渐渐推移着,有点像钱塘潮。
街上儿童叫声四起:“天老爷,快落雨,保佑娃娃吃白米!天老爷,快落雨,保佑娃娃吃白米!”
全城人都从屋里走出来,从卧倒的路边和坡上坐起来,睁大眼睛望着这堆云,还张口嘬吸习习的凉风。
那些树皮被剥光的榆树、树叶被捋光的柳树,苦涩割喉才未被挖光的草茎,及因在富户和庙宇筑窝还残喘至今的麻雀,也都嗅到了雨水的气息。
都摇曳着肢体,煽动着翅膀,用有形无形的口深吸着凉气。
大风来了,像驱赶羊群一样驱赶天上乌云,向这里聚集。天黑下来了。
院子里的小和尚既想返回殿堂去抓紧焚香和敲木鱼,以求完功,又想亲领雨水先头兵滴在额头上、颈项里的滋味,转身跑几步又停了望着天上,这样跑跑停停到底还是进庙焚香敲鱼咿咿呀呀唱起来了。
而其他人都在街上、窗口和院子望得脖子酸。
终于,空中降下闪闪烁烁的银针,刺舌生津的银针,钻心解渴的银针,迷眼生花的银针,遍宇宙欢呼万岁的银针。
实际上许多人最初感受到这场雨的并不是眼睛而是嘴巴,他们在站着翘首望天的时候,无论睁眼还是闭眼,都一直大张着嘴。
“下雨啦!下雨啦!”
最先喊出来的又是娃儿!嘴巴先接着雨点的大人,倒是什么也叫不出来!
“天老爷,快落雨,保佑娃娃吃白米!天老爷,快落雨,保佑娃娃吃白米!”
娃儿们拍着巴掌又蹦又跳,孱弱的跌倒了一边爬起来一边还在叫。
大人都一动不动,不是张着嘴巴在吞雨,就是屏心静意在听雨,尽情地任由雨水和泪水在高仰着的脸上刷刷地流。
第一场雨落了两个时辰,城里街道没有淌水,乡下地皮还是白的,田里寸多宽的裂缝依旧。雨水被大地干焦的喉咙一吸,“滋”一声就不知到哪儿去了。
这晚寺庙及人户诵经念咒撞钟敲鱼之声依旧。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夜急雨点又起,渐如百鸟朝凤,千军衔枚,万马奔腾,伴着直要震破窗纸、撞碎心扉的炸雷。
这晚无人入眠,后半夜家家户户乒哩乓笼,都在拖脚盆、拿桶儿接雨。很快接满一脚盆、一桶儿,好欢喜呀,倒进水缸存起,烧来洗头洗澡!
天亮了雨还在下,逃荒者有的就披起蓑衣,戴上斗笠,拄着竹棍,光起脚丫,将一丁点儿吃的打在包袱里,启程回老家去了。雨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竟将宁安城街头洗清爽了。
杜成夫妇因虎子、芊芊兄妹一去两月无消息,好担忧哇!俟家里清静下来,夫妻俩稍作收拾,便踏上了去渝州的大路。
不几日,便到了鹿角乡的江家老屋。可老屋正房锁着,其余房屋只住了几家佃客。佃客告知鲧居的老爹也进城去了,住在城里木货街做木货生意的长子江怀家。
佃客并说没有见过虎子兄妹的面。
夫妻俩心里便有些敲小鼓,因为这里住处宽畅,离乡场也不远,赶场热闹比城里差不到哪里去,尤其是芊芊很喜欢田野风光,兄妹俩来了两个月,外公和舅舅从未带他俩回来过,有点说不过去。
夫妻俩自也不说什么,不仅对佃客不说,互相间也不说。在佃客家歇脚并拨了几口饭后,便又往城里赶。
他俩到了长江渡口,看见摆渡船已换成了“汽划子”。买票上囤船等候,待汽划子突突突开来、下完客后上去。觉较之过去木船摆渡,不知快多少倍。
汽划子解缆驰离时,感觉逼真的像是自己不动,是河岸在驰离,夫妇两个因别人都无所谓,表情也无所谓,心里倒是纳罕得很呢!
下汽划子再走过漫长的一段坡坎,便来到了城里的木货街。
木货街及进去几条小街,都是卖木器竹器的铺面了,各商户都尽量占用店铺门前和附近空地,搭起宽阔的棚子,来扩张堆货卖货的地盘。
“江氏木货”招牌竖在正街,前面搭了个凉棚,堆着木桶、脚盆、板凳、凉板、凉椅、竹帘这些,进去铺面开间倒也宽阔,摆放的是各式木床、柜子、桌子、椅子等。
江怀和堂客牛桂花坐在外面凉棚,看见过来个男的背个有盖的细篾背篓,女的挎个花布褡裢,像是姐姐姐夫。
细看果然是,两个便都站起,欢喜叫道:“姐姐,杜哥哥!”
江怀、牛桂花奇怪对方的反应:杜成脸肌扯动,像是笑了一下,嘴张着想说什么。
杜江氏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像要跌倒,一双眼睛像钩子似的,紧盯着江怀、牛桂花,要从二人脸上抓出什么来。
牛桂花赶快上前扶着杜江氏,取下她肩上的花布裢搭说:“哎呀,姐姐,进去,进屋去!”
江怀也去接下杜成行李。
杜成进凉棚走几步,看见张凳子,腿一软就坐下了。牛桂花也搀杜江氏挨丈夫坐着。
牛桂花因姐姐姐夫这副如丧考妣之神情大为惊讶,问:“姐姐,啥子事情?”
江怀将他们行李放进屋去,亦出来了。
杜成声音发抖:“大兄弟,虎子、芊芊,他们……没有来?”
江怀夫妇看着杜成,实际都用眼角在注视姐姐,害怕回答“没有”,姐姐就会出事。
江怀道:“他们,是好久出的门……比你们先走哇?”
牛桂花叫道:“姐姐!姐姐!”
杜江氏两眼大睁着,所见是一抹黑,头一歪,无力垂下。江怀夫妇赶快一个搂腋下,一个抬腿弯,将她抬进屋里去了。
杜成见此,只得强打起精神,挺起腰板坐着,顾客进来,还站起帮忙应酬。
江怀夫妇出来,江怀要应付生意,杜成便将两月之前,打发虎子兄妹到这里来的经过情况,向牛桂花说了一遍。
牛桂花听毕道:“噢,他两个既带了干粮,一路上又有施粥棚,饿是饿不死的。这么大两个娃儿,还丢得了哇?
“渝州又是大路,问路哪个不晓得?我看他们肯定到了渝州了,到了之后找不到我们这里。你劝姐姐,不着急,找得到他们。”
江怀过来说:“还可以登报。桂花,你现在就去叫老二,下班过来!”
杜成岳父江野萍在茶馆吃茶,闻讯回来。杜江氏已从床上起来了,坐在里屋发呆。
里屋黑,江野萍在门口叫杜江氏:“大女,大女!”
杜江氏站起走过来,抓着爹的臂膀。
江野萍把一柄长烟竿交到被抓住膀子这只手上,空出的手拍着女儿肩膀说:“莫哭,莫哭……”
杜江氏眼泪一直在眼眶里包着,这才一泻千里大哭起来。江野萍一只手连烟竿抓牢门框,一只手臂被女儿眼泪湿透了,泪水顺他几个指尖滴。
杜成从街上回来与岳父相招呼,劝老婆莫哭。
牛桂花进来说:“姐夫,你让她哭,哭够了就好了,免得她憋在心里,还要憋出场大病来!”
将姐姐抽搐着的身体移在姐夫身上,扶爹走开去换衣服。
晚上,在《蜀江报》做记者的老二江和来了。江和当即草拟了寻人启事,说明天见报,同时还要单独印若干张,交给报童散发,及在街头张贴。
江野萍坐在桌边抽烟,听家人议论。他烟竿有三尺多长,铜嘴、铜斗儿,铜斗儿有小孩拳头大。
江和道:“爹,这个天,又不热,你光穿件长衫,马甲背心咋不穿起?”
脸依旧皱得像乱絮的杜江氏站起说:“哎,我去给爹拿穿的。”
这是她来了这半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看她去了牛桂花小声道:“别说,爹的马甲叫她哭湿了大半边,我拿去洗了晾起的,找件给他加,他说热,颈子上都是汗水!”
杜江氏拿件夹衣来给爹套在袍子外面。
江野萍说:“你虚弱得很,明天不要出去,我明天起陪女婿上街去找外孙、外孙女!”
牛桂花说:“爹,你路都走不稳当,哪个要你陪姐夫去找!”
“说的啥子?我上次回鹿角去,黎老二担菜去赶场,我还帮他担了一截!”
黎老二是佃客。
牛桂花对江和道:“小弟,你寻人启事印出来了,起码要拿给我一百张。”
江和微笑点头:“当然,嫂嫂,我觉得这事要靠你。”
也一直冻着脸的牛桂花听了不由一笑,旋又认真说:“这件事情,就在我的身上。我敢说,就怕虎子、芊芊不在渝州,只要在渝州的,保管找得到!”
杜江氏细声细气说:“桂花,你好有本事!”
她和杜成脸上都流露半信半疑的神色。
江野萍说:“哎呀,你们不晓得,她嗨的女袍哥!”(流行语“嗨袍哥”的“嗨”是“操”、“参加”的意思。)
桂花脸一沉:“爹,说了多少回,叫女社会,不要叫女袍哥,难听!”
江怀笑道:“好好,嗨女社会!”
“呸,嗨啥子嗨,不像你们男的!”
“那叫啥子?”
“叫参加女社会。”
江怀转脸问杜成:“女社会,听见过没有?现在而今……”
杜成勉强笑着,摇了摇头。
江和道:“哥,现在而今怎样?现在而今不要大男子主义,看不起妇女。她们自己组织的女社会,比男社会,比男人嗨的袍哥文明,比由□□搞的妇女联合会,有意思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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