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领漱玉来到北碚街上。
白芷道:“思礼读的是寄宿中学,星期六才回家,今天刚好星期六。我们先去接哪个?
“按理该先接小的,可是12点放学时间就快到了,思礼走得很快,晚了就要错过他。我晓得你主要想看看思礼。”
漱玉道:“这样,我到中学校门口去等思礼,你去小学接思信。我们在哪里会?”
白芷指着前方一座绿树环绕的山坡道:“那里,你看那几幢白色的房子,那就是思礼的景德中学。思礼已经长得和他爹一样高了,看你还能不能一眼认出他。我要近得多,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们。”
漱玉尚未走拢校门,一群群学生已经涌出来了。她紧跑几步,站在路边留神地看着。
不防耳边一个声音在叫:“温老师!”
一扭头,一张少年的脸,近在咫尺,可爱地笑着。
她也笑了:“思礼!”
思礼一双手笑着举起,手掌大张着,手肘贴在腰那里,就要上前一步来抱着她了,而又没有,姿势就这样,明显有些不好意思。
这鼓励了她,虽然已高出她一个头,她上前一步左手搂腰,右手搂在他的背上。他便也抱着她,还把脸侧下来,亲热地在她的头发上摩擦。
他俩便手拉手走着。
漱玉问:“你见到我只是高兴,你怎么不觉得惊讶,温老师,你在少城呀,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爸爸已经说了你要来。而且我早就知道你不在少城,你到昆明去读大学了。
“就是在前几天,弟弟把我的派克钢笔摔坏了,这支笔是爸爸从美国带回来的纪念,爸爸送给我的。爸爸见我气得连饭也不吃了,就说告诉我一件事情,我的气保证会消的……”
漱玉不由微笑道:“咦,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是温老师要回渝州呗。温老师,好多年的陈年旧事了,他晓得你听了会高兴?”
“好多年?不过才四年。温老师,这四年你没有变,就变年轻了。”
“啊,思礼,你也变了。”
“变高了!”
“还变得会说好听的话了!”
“嘻,温老师!虽然几年前的事容易忘掉,可是对你,连那些最小的事,比如有次在你家里,我甩钢笔把墨水甩在你裙子上了,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啊,怎么会呢?是不是因为爸爸和你经常在说我?”
“哈,恰恰不是。爸爸很少提到你。”
“噢?”
“但是我有个秘诀。就是爸爸他总是很忙,对我说话他从不认真听,但是我有办法使他注意听我说话,哈,我的办法,你猜看?”
十多岁的大孩子了,见漱玉不回答,还天真地拉着她的手摇。
漱玉这时已经要哭了,却强笑着。
经不住孩子不停摇着她的手,说道:“你就说,就说温老师……”
“嗯!我就先从你的事情开头!奇怪,为什么每回我想说什么,总可以从你身上找到我要说的?
“这时候爸爸就会把他的事情,连他手上的笔和书都放下了,眼睁睁看着我听我说。咦,温老师,你做啥?你……”
漱玉向路边跑了两步,她一心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但怎么可能!
她站着轻轻咳了两声,掏手绢擦了擦眼睛,转身说:“啊,没啥,你说得我心里很酸,因为我也很想你和你爸爸。”
思礼看见站在远处的白芷和思信,问:“咦,白阿姨在等我们?”
“嗯。我们一同从白阿姨家里出来,她去接思信,约了在那里等。”
思礼站着不走,道:“温老师,我想问你件事……”
“你问。”
漱玉一边又用目光在和远处的白芷打招呼。
“我妈,死了几年了。我爹到底,我听东工那些教授太太,她们都说……唉,我不好意思说了。温老师,肯定是你不愿意,你不喜欢我和思信了,是不是?”
漱玉还看着远处的白芷和思信,白芷牵着思信走过来了。
她答非所问:“噢,白阿姨,她对你们好吧?”
“呜――呜――”尖厉的啸声突然充斥耳际,街上男男女女呆立瞬间,因为敌机很少“光顾”此地,上次起码是一年之前了。
人们随即四散奔跑,室内的人也跑出来了,街上人潮汹涌,都奔向各自熟悉的防空洞。
也有些人张惶失措,在原地打旋儿。也有单线狂奔的,跑一段感觉跑错了方向,掉转头再跑。
宪兵不知何时出现了,冲着混乱的人群大声吼叫:“往河边跑!往河边跑!”
却有一二老者,不知是腿脚僵硬呢还是已经心如止水,反而端了张藤椅坐在门口,沉静仰望着天上已很快由墨点变成了乌鸦群的敌机编队。
这里思礼叫道:“乌棒,快跑呀!”
他拉着漱玉的手,又叫道:“弟弟!弟弟!”
这四人在奔突的人群中竭力要合在一起。
白芷脸色惊惶,思礼手指着前方叫道:“白阿姨,往那边,往那边跑,燕子崖下的大防空洞!”
思信恐惧地叫道:“哥哥!哥哥!”
这时已经迟了。只听尖利的“嘶――嘶――”声划破天空,紧接着“嘭嘭”几声巨响,房屋、树木在眼中剧烈跳动,几道浓烟升起,有人在凄厉地惨叫。
卧倒的人们因见浓烟在散去,有的又站起来再跑。
在昆明受过军训的漱玉犹冷静地卧着。
她已观察到一队正在俯冲的敌机,忙向旁边的白芷和思信叫道:“不要起来!”
但思信已经爬起来了。漱玉也赶快弯着腰站起来,要去拉倒他。
思礼跳起来但已经顾不上去阻止思信了,他将漱玉扑在地上。
“嗖嗖,嗖嗖”,机枪声一串串快速划过,街道上激起道道黄尘。头顶掠过几只飞机的巨大黑影。
沉静一刹那之后,突然传来了痛苦的号叫声。
敌机群渐渐飞远了。
倒塌的房屋在街中间燃烧。有选择不进防空洞的人从火光中狼狈逃出来,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抓一只鞋,另一只鞋在脚上。
有死者的残肢挂在电线上,将翠碧的梧桐树糊得血淋淋的。
被白芷压在身下的思信挣扎着坐起来了,他满脸是血,哭着叫白阿姨。
白芷也坐了起来,捧着思信的脸哭道:“你脸受伤了?”
她掏手绢揩思信脸上的血,思礼也跑过来查看弟弟的脸上,好好的并没有伤口。
漱玉叫道:“白芷姐,你受伤了!”
她赶快撕破思礼脱下的衬衣,替白芷包扎受伤的胳膊。
白芷一边哭着喊痛,一边叫思礼快带弟弟回家。
思礼说:“温老师,你和弟弟先回去。白阿姨,我送你去医院!”
白芷向漱玉说:“街上很乱,你们都回去吧,我这点伤,我自己去医院。”
便果断丢下他们,自己向医院方向跑去了。
漱玉便对思礼说。“你看,街上有很多需要救助的人,我会包扎,我去帮他们,你带弟弟回去吧!”
思礼只好点点头。漱玉在两个孩子额上都吻一下,就转身跟一些出现在街头的义务消防员和担架队员一起,向着房屋垮塌和浓烟滚滚的方向跑去了。
黄昏时分,心力交瘁的漱玉走到嘉陵江边。江水在变暗的光线中呈墨绿色,对岸山形起伏,是一片荒坡,只有座耸立的宝塔。
坐下的这段时间,她断断续续在回想,都是些很优美很感动人的画面——
有个爬在树上的小女孩,去摘那一串串白色的洋槐花。有个吹箫的小女孩,箫声引来了林中百鸟。
寂寞的**峰,金色的菜花田,蔚蓝的滇池,红的白的一丈红……噢忽然飘起了雪花。
噢不,是桃花。噢也不是桃花是从梧桐树满枝头上滴下来的血,白芷也浑身是血……她的身段真美,她这样想着。
不觉间,江景已变得虚幻起来。面前有两只白色的鸟在嬉戏,它们静止的时候好象在观鱼,然后一只优雅地飞起来了,跟着另一只也在空中滑翔。
咦,那不是鸟儿,纯粹是精灵!没有身体,只有两道弯弯的翅膀。没有翅膀,只有两道弯弯的羽毛。也没有羽毛,只有两道弯弯的月牙。
与江水亲昵而沉下去了。
这时天渐渐黑下去,她好象觉得上下游都没有灯火,只有那对白色的鸟儿,还在嬉戏,她遂慢慢把光脚放进水里去了,她想去往江心,去亲昵那对白色的鸟儿。
夜色怎么聚过来了,聚成浓黑一团,不是一团,是一座长方的塔。
噢不是塔,是座堡垒!黑得像精魂一样,黑得光芒闪烁,黑得将洞穿它的都吞噬了。
原来是它要吞噬我,她想,它已经吞噬了很多,我也只能属于它吧?我也应该属于它呀!
背后有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
“漱玉!你,怎么在这里?”
游慎敏俯身双手握住她的一只膀子将她拉起来,然后牵着手走往回走。她刚才坐的地方双脚已经浸在水里,白芷站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
游慎敏带她到白芷面前,刚把手松开,白芷就又把他俩的手扣在一起了,像合面团一样的,狠狠地揉和捏,就像要让这两只手生在一起,或干脆合成一只手似的。
都疼得漱玉差点叫出声来了,白芷这才把自己的手拿开了。
“温小姐,”白芷说,“我对不起你,我把他还给你!”
说毕她扭头跑开。
“白姐!”漱玉哭着喊,“我们一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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