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杜芊顺利产下个儿子,一家人欢天喜地。
此前,世界战场上已穷途末路的日军像回光返照,连续轰炸陪都。军服厂遭倭机野蛮轰炸,几乎被夷成平地,幸好人员躲在防空洞里,大都平安。
鹿回头小镇也遭此劫。当时杜芊怀孕两个月,谢娘在距空军机场不远的一处山沟里,买了幢农家小院,带杜芊在那里住下。
漱玉因长期无杜芊的音讯,去通远门茶社打听,始知她和谢娘在山里住着呢,始稍放心。
到杜芊行动不便时,女婿催促着进城。谢娘意思,山里也有产婆,可是犟不过女婿,便雇乘滑竿,将杜芊送进城,谢娘身上并揣着城里买房的钱。
可杜成夫妇岂肯让女儿进了城又住别处呢,而且清风茶社的家距防空洞近,这个防空洞又最安全,杜芊就在家里住下了。
谢娘因杜芊既挨着自己的亲娘,自己像成了多余。且清风茶社地方也不宽,就走了,算到杜芊快生产时再来。她虽有麻柳村、鹿回头等去处,想来想去还是回到山沟里那处农家去了,挨女婿近。
等婴儿过了满月,谢娘在清风茶社又想叫乘滑竿,还将杜芊母子带走。杜江氏先也同意,可杜成、虎子两个义勇消防队员不愿意,没把倭机轰炸放在眼里。
杜江氏便对谢娘说:“娃儿才满月,芊芊也吹不得风,等娃儿大点吧!”
这天上午,婴儿在屋里大声啼哭。
外面一些茶客听见了,做桐油生意的杨成久问虎子:“听说娃儿老汉是空军?”(口语父亲叫老汉)
虎子只朝他笑了笑。
卖草药的徐福道:“奶娘都请得起!”
“哎,这是芊芊她没得奶。”
龙杰道:“虎子,你外侄的满月酒,都没有请客!”
“这不关我的事。”
鸡皮皱老者道:“呃呃,新生活泳动,不敢明的请。”
“请了的,那天女社会的,来了二十多个人,有几个尖尖脚的老太婆都来了!”徐福说。
“咋回事?光请女的?”杨成久问。
“说了不关我的事!”
“你当舅舅的,咋不关你的事?”
“舅舅这么好当?”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虎子只好把嘴闭着。
这时杜芊笑着走了出来:“好好,我今天请你们喝杯酒,算补起。”
这些熟茶客齐声道:“要得,要得!”
杜芊道:“先说好了,不要送钱送礼这些,你们要送,我就不请了。”
刘二胡子道:“新生活时期,哪个敢!送的也不敢送,接的也不敢接!”
龙杰道:“各位,大家悄悄咪咪的,细声点。”
这几个便走到冷酒馆这边来。
虎子说:“爹!”
杜成说:“听见了,芊芊说的。要得,大家喝杯酒!”
坐定后杜芊又端来几张板凳,笑道:“怕还有人要来。”
徐福道:“那再来一堆人,咋办?”
“嘻,那就只有请他们站着了。”
杜成将卤猪头、猪耳朵和猪肝切个拼盘,另外一盘烧腊鸭子,一盘卤花生米,还剥了十个皮蛋,几瓶白酒。白酒倒进两个碗里,请大家转着吃酒。
酒才过一巡,传来“呯”一声枪响。
很快有个戴礼帽的走进茶馆来,问:“你们听见枪响没有?”
虎子过来道:“听见了,是训练营又有壮丁逃跑?”
“你猜对了!打中小腿,把筋打断了,两个追的架起来拖走的。龟儿旁边看的人,啥子人都有,有的朝他吐口水,说龟儿逃兵!你龟儿前线都没有上就跑!有的吼开枪的,打残了看咋办?又上不得前线,又养不得老的小的。”
茶客中有人道:“还有没得王法!”
杜成道:“我说跑的也不该,开枪也不该。”
戴礼帽的又说:“有人认得这个挨枪的,说才十七岁,跟老汉住在望龙门,卖灯草草纸的,撬起一大篷灯草在街上走,就遭抓了。”
众人道:“听说现在壮丁集中,伙食恶劣,管得紧,有的就跑。”
“再咋说,比抗战初期,啥子都要好得多了。”
“跑的壮丁多,为啥子多?跑的好多是兵油子!”
“是呀,卖壮丁得一笔钱和粮食,过了几天就跑。他为啥子敢跑回去?保甲长在从中吃黑钱、分油水,他还可以再卖!”
杜芊在冷酒馆这边给大家倒酒。虎子过来,大家见他眼睛是红的,问他做啥。
他抽了抽鼻子:“当年我们,天寒地冻,脚趾都冻落了,在山西饭都没得吃的……”
“哎,当年你们那时有没得跑的,当逃兵的?”
“跑?往哪里跑?荒村荒野,长官枪押起,只有往前面冲!有的长官自己就冲在前头,你看了都亡起命跟着他冲……”
虎子说起“往前冲”,眉毛竖起,泪花也没有了——转移到妹妹眼里去了。
泪花在杜芊眼里闪。
杜芊正要走开,进屋里去,浮起一件心事,问虎子:“虎子,那个红疤儿,你们的头……”
“呃,你问他?”
“还有那个眼睛有点扯的,脸上几颗白麻子。”
“你说三角眼?”虎子淡淡说道,他自然不明白妹妹何以记得三角眼,“他第一仗在江西就打死了——他幸好是死在第一仗!”
“虎子,你这句话我们都听不懂。”吃酒的人说。
“他打死,当时我们几个弟兄,还找个沟沟把他埋了。后来一堆一堆打死的哪个埋?连伤员都没得人救,走得动的自己走。走不动的倒起叫唤,没得人管,有的就用枪,手榴弹,自己了断。
“我不晓得现在,我们当时,哪里有战地救护队!惨得很……芊芊!你不要走,你问我红疤儿嘛,你听我说红疤儿!
“红疤儿我们无论大小,都叫他大哥。大哥想他起码该当个连长。我们这三十人到了前方,各个部队都争着要,要去就打散了,大哥、我、三角眼,我们还在一个连。大哥想当连长,结果嫌他老了,当炊事员!
“大哥逆来顺受,不争,可能过去什么亏都吃过。他跟我说,他想受点伤,或者腰杆遭扭了,然后就退役。
“才去不到两月,在江西,我们有次阵地战,一排鬼子哇哇叫着,冲进战壕来了,双方拼刺刀。我们会刺刀的没得几个,正在支持不住,大哥送饭上来,挑子一撂,抽起扁担,就舞起来了!
“倭寇拼刺刀,都不开枪,被他砍翻两个,砍第二个扁担就断了,白的红的,白的是脑花嘛!这一下我们都吼起来了,一个敌他两个!这场小仗,大获全胜。大哥周身是血,连颈子都划了一刀,他硬要亲自把缴获敌人的三支三八式步枪背回去。
“我们当时都马上去抢饭吃,狼吞虎咽,没得人去跟他争功……他一拐、一拐走的。后来,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我也不晓得他把枪,背拢没有,把他的名字,记上功劳簿没有?”
变聪明的虎子,因妹妹就在对面看着自己,故他不但没有激动眼红,还竭力露出了一丝儿胜利的笑容。吃酒这些人都晓得虎子与红疤儿的关系。
鸡皮皱老者道:“欢喜些,欢喜些!你就想他立了功了,想他医好伤回老家去了。”
几天之后,这天爱婴社月会,轮到该杜江氏、熊馨珠和马翠三人做东。
爱婴社人多,月会实际也不是每月都有,一人做东那要几年才轮到一回。而且许多家境不宽裕的,干脆说请不起,所以轮值每次三人。杜江氏和女儿昨天就商量了去不去,不去就把该摊的分子交给马、熊二人。
杜芊说:“去呀!我都想去,娃儿满月,说不请,顾太太她们都来了,我想去谢谢她们。”
今早上又说起这事,杜江氏说:“芊芊,那你去,我就不去。”
杜芊没有奶,请了个姓张的奶娘,三十来岁,就是本街的。
张姐笑道:“芊芊半年没有出过门了,该出去走走!”
杜江氏笑道:“说她半年没有出过门了是假,半年没有出去耍过了。”
虎子听了说:“娘,她一个人走得?你还是陪她去!”
杜江氏说:“你懂!莫要插嘴!”
虎子说:“以为我带不来娃儿?今天就带给你们看!娃儿放在屋头,你们走!”
张姐笑了起来,对虎子说:“哎呀,带娃儿,哪里还要搬动你!等会,还说要搬他外公!”
她对杜江氏道:“杜妈,你跟芊芊放心去,我今天就在这里。”
她平常喂了奶就要走。杜江氏、杜芊互相看了看,杜芊笑道:“张姐,那就麻烦你了,我们早点回来!”
“你们天黑回来都行!”
茶社已开了门,有几个吃早茶的客人。
虎子对张姐说:“我看,对门杂货店,有张摇摇椅,前边有几个竹圈儿,娃儿坐着,可以自己拨着耍,我去买来!”
奶娘笑道:“那个,起码娃儿要满岁才坐得!”
杜芊跟娘出门走几步,又折了回来。她从衣柜取出个小包袱,这小包袱便是逃警报时,给婴儿携带的,随时准备着。
杜芊打开从中取出双婴儿鞋,抱起睡着的娃儿。娃儿醒了,她边哄着娃儿,将鞋子套在娃儿脚上。
奶娘俯身去看,笑道:“绣的飞机!这娃儿一脚踏只飞机,将来不得了!”
虎子也很轻捉起娃儿的脚看,说:“嘿,这是‘中国儿童号’,我认出来了。芊芊,说你是七仙女,绣得硬是像!”
那边卖大饼的杜成见她出去又进来,也过来看,道:“芊芊,你穿起做啥?未必怕真的轰炸来了我们搞不赢?”
杜芊说:“嗯!我所以又倒回来。张姐,他的帽子我搁在枕头边,好给他戴。”
张姐便从她手上把婴儿小帽子拿来看了看,前沿仿空军的军徽图案,绣了对飞鹰的翅膀。顶上一圈儿空的,戴上的话这里露一小撮绒发——放在枕边上。
婴儿睁着眼睛,一直手舞足蹈,一点不哭,可爱极了!杜芊微笑将他亲一下,就交给奶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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