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课,老猿被叫去写标语。
村小三位老师,都一手提个油漆桶儿,一手执刷子,在株林大队各个村凡是醒目的地方,院墙、屋墙、门楣、堤坎,甚至大树干,写上红色标语和语录。
老猿写这种“美术字”不需要打格子,涂的鸦比别人多。他一开始就认定这是涂鸦,又不能不涂,空悲切!
这天老猿在乡径漫步,看见蓝天上依旧飘着白云,田间依旧开着紫色黄色的小花,可是诗思、灵感并不由此而来,而是来自它们背面,丑之泉奔涌不息。
生产队会计叫住他:“嘿,工业票,给你,去供销社买东西。”
会计手上拿着四张工业票,他抽了一张,但那三张并没有缩回去,似乎在问:“还要不要哇,这三张?”
凡按户头发的票证,知青一人算一户,即使这两个一男一女结了婚,都还是领双份。老猿对此“特权”厌之又受之。不要?你是个什么怪物?那三个都回城去了。
农村栽秧打谷最忙,忙过之后就会放松两天。现在谷子打完了,赶供销社的人很多。农村供销社分生资、生活两个门市,“生资”即农具、化肥、柴油这些。
这时几乎不兴农药,尽管666、滴滴涕早就发明了。生资门市难得见到无事闲逛的人,有就是少许男的,进去看看锄头的钢火,或拿起毛坯扁担比一比看长短歪斜,压一压看弹性。
生活门市这边就热闹了。这里吸引眼球的有酒、水果糖、红糖、粉丝、布匹、胶鞋、肥皂、瓷盆、热水瓶等,虽然基本上都要票证,光看也是种享受呀,又不像看电影还要花钱。
不要票证的则有铅笔、钢笔、墨水、鞋带这些。另外香烟、电池、火柴等有时要票证。马灯、煤油炉一直不要票证,但供货时有时无。
六个一封硬壳包糖的饼子不要票证(糖果票)但卖得贵,一封要一块钱和三两粮票,这连小孩都晓得,进了供销社就把大人朝硬壳饼子那里拖。
老猿手中这张工业票可以买瓷盆、瓷盅、毛巾、胶靴和热水甁,售货员问他买不买毛衣、化纤布,买就拈号,还指给他看了几件毛衣和几段蓝的、灰的化纤布。
他从来没有穿过毛衣,走去拈号,拈到的正是一件黑色绒线毛衣,十块钱。
付钱时售货员告诉他只有知青才可以拈号呢,他苦笑了一下。腋下就夹了这件毛衣回去。
从柏舟供销社出来的人都挟着布,提着烟酒糖,有的甚至背着小背篼儿,那就是几家人的东西了,老猿就挟着这件新毛衣。
走到离白鹭滩不远的油碾废墟,断墙边有个喂牛的草垛,几个本队的使牛匠坐在这里歇气,抽叶子烟。
他们背后有东西亮晃晃的,老猿好奇走拢去看,竟是堆砍伐的松树干,藏在断墙后的荒草里,一颗颗冒着松脂的头翘了起来,正是它们在阳光下晃眼睛。
有两个使牛匠脸上露着憨厚的笑容,说明是他们干的。
老猿回头看后面的山,几天前还是青葱翠绿的,已经砍成了癞头。农民要盖房,申请伐木很困难,现在可好,天赐良机,不砍白不砍。但还是不敢白天行动,害怕秋后算帐。
“袁老师,你不会去砍。”有个老使牛匠瞄他一眼说。
“你也不会去砍。”他回答。
“我怕发洪水”,老使牛匠说。
“发□□洪水”,有个络腮胡使牛匠反驳道,他是砍树者之一,“伙食团砍的树子更多,哪里发洪水?”
“那你们砍得好。不比伙食团砍的树子,都烧成了灰。”老猿说。
“不光树子烧成了灰,还把家家户户的铁锅,都拿去炼化了。”络腮胡使牛匠说。
老猿挨着老使牛匠坐下说:“大伯,我想听《栽泡桐》。”
这里的人只在栽秧时才唱歌,老使牛匠正好很烦闷,一支山歌从喉咙里蹦了出来:
山坡顶上栽泡桐哟喂,
泡桐长大挂灯笼也。
风吹灯笼团团转呢,
火烧灯笼满天红哟喂……
苏茅草儿颠又颠哟喂,
今年洪水要朝天也,
洪水朝天我不怕呢,
变他个麻雀飞上天哟喂……
他仰脸唱着,玄黄的眼珠落满了天光,变清亮了。老使牛匠尾音犹在绕梁,老猿嘴里又溜出句“栀子花儿香……”,老使牛匠又唱:
栀子花儿香,
开在屋顶上。
黄沙眯眼睛,
妹妹想郎归。
栀子花儿白,
开在屋檐下,
雨水眯眼睛,
妹妹心中怕。
风儿吹,雨儿淋,
栀子花儿开不停……
嗓音如此苍老,像柏舟街上坑坑洼洼的路。嗓音如此多情,像山坡古木开满妖娆的花。唱完老使牛匠笑眯眯的,老猿见了也要笑,嘴一咧却差点哭了。
老猿蹦出一个很强烈的愿望,想做老使牛匠的儿子,虽然晓得他是有儿子的。
他捏了捏老使牛匠身上的单衣问:“大伯,你穿过毛衣没有?”话出口了觉得多此一问。
“毛衣?”老使牛匠反问他,显然对这词很陌生。
“送给你穿。”他把腋下夹着的毛衣递过去。
“啥子?”老使牛匠问,没看清这件东西,而且他的手也感觉不出毛线。
“一件衣服。”
“好多钱?”
“不值好多钱。你一辈子都穿单衣服,天阴下雪你冷不冷?送你穿。”老猿目光在老使牛匠脸上停着。
老使牛匠的脸皱皱巴巴的,他的牙齿快落完了,嘴唇癟进去,这样使他笑得更慈祥。
老猿在等,谢谢你呀,老使牛匠说。不要谢谢我,我来了这几年,这地,是你们祖宗传下来的地,我们随便就来了,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来了就有住的,有吃的。
那谢谢政府,老使牛匠又说。谢谢政府?政府不管愿意不愿意都用低价收你们种的粮食。政府的政策,这毛衣只卖给知青,政府规定知青这种外来农民比当地农民要高一等。
那我谢谢……老使牛匠说……可老使牛匠什么都没有说,只笑眯眯看了他一眼,把老猿的脸看红了。
没问过老使牛匠这辈子进过县城没有,但可以肯定老使牛匠这辈子从没有进过供销社的生活门市。
他粗黑的手拿起老猿放在他膝盖上的毛衣,放在烂墙根下。其他使牛匠好奇地看着,都一语未发。
老猿畅快地舒口气走了。
他闲逛到了河边渡口。岸边有一道用苞谷秆扎成的数尺宽的挡风墙,是渡口的标志。虽是深秋但阳光很好,从苞谷秆后升起一股烟子,未必船老板在烤火?老猿走拢一看,在烧鱼吃!
船老板笑道:“袁老师,来吃鱼!”
烧鱼味道好极了!老猿细嚼慢咽吃了一条才问是哪里来的鱼,“你在刷鱼呀?”
船老板不可能垂钓,无这种属于自己的闲暇。刷鱼是捡滩口流急鱼多的地方执鱼竿逆水流拖动,鱼线上成串的钩子,运气好的话一刷就是几条鱼。
“哪里,炸死的鱼!那里你看,又是一条!”
船老板拿篙竿去捞那条翻白肚皮飘下来的死鱼,问老猿:“嘿,对面河滩上有个死尸,几天了都没得人管,晓不晓得?”
“呃,不晓得。打死的还是河水冲下来的?”
“冲下来?现在水都枯了。就在这里打死的。”
“那是伍斗?”
“伍斗斗到河滩上去了?说是抢人。后头另外的人去搜荷包,结果只搜到本语录。”
老猿沉默一会,他在想着那个死了的人都还在挥手舞动的样子。
他冲动地要去看一下,并将其掩埋了。一个人不可能,正好碰到几个造返派,其中两个是学生家长,都背着枪。他俩道:“开玩笑,那里是对方的势力范围!”
老猿回去,看着西斜的太阳,捉笔写诗。
写完草稿在顶上添了个题目“问太阳”。听见敲门声,将稿子收好才去开门。
从双扇门的门缝看了一眼,是李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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