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队上粮仓要人看守。这里经伙食团之后几年的调养生息,吃穿有余,很少发生偷盗,守粮仓基本上就是在那里睡个觉,而每晚有四个工分。
这个美差本是陈闻道争取到的,他又拱手让给了夏梦蝶和水秀。
这天黄昏时分,杨灵和柳石扛□□下河滩打野鸭子,在河边蹲了小半夜,一无所获就回来了。
他俩因两手空空,失落惆怅,要在这恍若白昼空空荡荡的晚上,再去干点什么。在原野逛了一会,不觉就来到晒坝上。
米县素有月亮坝儿的美誉,秋夜的月光更皎洁。生产队的晒坝原是块土场,今秋新打成了石灰、炭渣、粘土等配合的“三合土”,类似于水泥地。
此时晒坝上泛着淡蓝的光辉,像有一层湖水在荡漾。晒坝北风头的仓房浸沐在银辉里,好象在慢慢地融化。周围树木筛下大片阴影,萤火虫在其中一飞一闪、一飞一闪。
他俩在晒坝上溜达一会,不由就萌发了恶作剧的念头,要吓一下仓房里的两位姑娘,使她们乖乖还位给陈闻道。
这纯粹是粑粑工分,还可车亮马灯通宵达旦地看书,而无需像在黑屋子里那样把油灯拨得只比黄豆大一点点。
杨灵便走到南风头去,向北站立,手掌相合贴在口边学凄厉掏心入骨的猫头鹰叫,然后又长一声短一声地学婴儿夜哭似的狼嚎。
柳石走到仓房门边去听,里面的人像睡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便在门缝儿里悉悉苏苏地拨弄起来。
其实,那猫头鹰刚开始叫,夏梦蝶就醒了。想悟耳朵,觉得不对,守夜怎么能悟住耳朵呀!随后狼又在嚎叫,她忙推醒水秀。
两个姑娘拥被坐着,听狼的嚎声,呀,声音好近,狼就在晒坝上!“几条?”“像只有一条。”“幸好才一条!”
两姑娘在絮语,她俩肩靠肩,手掌握在一起,都听得见对方的心在跳,这样觉得胆大了一些。不久这声音沉寂了,连风也停止了絮语。
两个姑娘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正要躺下,忽见两扇门悄无声息地慢慢张开了,像是被月光推开的。月光越过门槛漫进来,亮晃晃的月光像地狱之剑一直比画到了膝盖上。
同时卷进来一股冷风,像从另一个没有生气的世界吹来,鬼爪般抚摸着姑娘们的脸。
水秀叫了一声。她俩都惊骇地睁大眼睛,手攥紧了被角,死盯着移动的门扇。
门扇开到一半就不动了。什么东西在探头探脑。门内白的地方像雪,黑的地方像漆,这幅怕人的画面也凝固不动了。
半晌,夏梦蝶才壮胆拖水秀一同去关门,两人膝盖打闪,腿重千斤,心都要跳落,而又要赶快,青春少女那刻成了缺牙老太。
次日早晨,陈闻道听说此事,就猜到是柳石、杨灵所为,对他俩的顽皮、痴愚感到惊讶,遂在背地里把他俩骂了一顿。
“幸好没出事,不然你两个罪责难逃!”
二人不解,问:“会出啥事?”
“把人吓昏了,或者有坏人进去了,咋办?”
柳石忙道:“我们看到门关了,才走的。”
陈闻道敲桌子道:“你拨门本身就是流氓行为,如果被人看见告了,就该抓到公社关起!”
柳石惊得吐舌头。但二人的目的却达到了,夏梦蝶和水秀当天就从仓房搬回了铺盖卷儿,还由陈闻道走马上任。
这二人对组上女生搞恶作剧算“轻的”,对社员还更下“狠手”。因殷克强不准淘井,还对知青出言不逊,他俩就在一个雨夜,拿根竹竿把殷克强家稻草垛子顶端那个草人儿掀掉了,雨水把垛心的草全灌湿。
殷克强女儿福敏、福秀是编草帽的好手,现在这草晾干之后也是黄的,不能用了,他家只得花钱向别家买。
他俩还曾经把蛇丢在水塘里。这坝子的人所怕有二,一是山上的彝胞来抓“娃子(奴隶)”,这是过去的事了。二便是蛇。
吓得担水的人摔烂了水桶,靠那口塘水的十多户人一连几天都吃田沟的水。后来知青照常去那水塘挑水,这才又恢复了往常。
那天队里分棉花秆,按户头计,每户一堆。生产队分配农作物,有三种分法。一种按照各家的人口分,这样劳力强人口少的户,尤其是单身汉就吃亏了。
一种按户头分,这样对孩子多的户又显得不公平。
但是这两种分法都简便易行,所以分柴禾呀,分蔬菜南瓜呀,分喂猪的红苕藤呀,乃至集体杀猪杀牛分肉呀,就往往从这两种方式中选一种。
而对于粮和油的分配,就要兼顾人口和工分,各按一定比例进行计算,很麻烦。
在知青户头的计算上,也常产生麻烦。在农民眼中看来,一组几个知青,既然在一起开伙,又有组长,相当于家长,就只应当算一户。
但是在公社的户籍簿上,知青却是每人一个户头,比如小星一队知青五人,便是五户。
上边这样立户,自有他的道理,一来因为一个组的这些知青并无亲属关系,二来这样在物资分配上才能体现对知青的照顾。
却因生产队无论油盐柴米,样样都要分配,上边为知青每人立一户的做法,在农村造成了一个特殊阶层,农民颇有怨言。
小星一队管分配的冷会计这回就将知青组视为一户,只分了一堆棉花秆。
棉花秆介于木本与草本之间,经得烧,是禾秆中最上等的燃料。去抱棉花秆的水秀见组上只分得一堆,就说:“冷会计!一月半斤煤油,半块肥皂,两盒火柴,还有过节买肉打酒,我们知青都是按五户供应,分柴咋变成了一户?”
冷会计说:“那是国家为了照顾你们知青。”
水秀说:“那你们贫下中农就不该照顾知青哪?”
冷会计不做声。
水秀又说:“你们社员都会找柴,从河坝收工回来,哪个不背起一背篼柴?我们在城里都是烧蜂窝煤,又不会找柴,怎么不该多分?你不仅没有多分,我们这堆还最小,又是湿的。”
最小和湿的而言是她的信口,可说着自己就被感染,眼圈都红了。
冷会计眼看要动摇了。但是周围的农民,内中几个对知青不满的,就七嘴八舌地起哄。
社员刘兴华的女人刘冯氏说:“水秀!你们五个都是全劳力,不算陈闻道,你们四个做了多少工分?哼,四个加起,还没有社员两个做的工分多,凭啥要多分柴禾?嘿,还说要分五堆,吓死人了!”
其他人也纷纷说:“你们在河坝歇气,光坐着耍,不去找柴,回来也尽打甩手,逍遥自在的。拾柴割草,连几岁的娃儿都会,你们还不会?不会学嘛!”
“哎,人家的手板心嫩嘛。”
“哼,你们下乡,是来劳动的还是来享福的呀?”
于是冷会计的态度又强硬起来,还吼了水秀两句。
水秀回罗家院子就哭起来,对大家一五一十说了。陈闻道首先骂道:“冷会计这狗头!他敢违背国家政策?好,我明天去问他!”
他其实不会去问,门槛里逞威罢了。柳石道:“哼,冷会计不落教!”
不落教就是懂不起,不义气,乃是知青的口头禅。他就和杨灵耳语起来,一边嘻嘻地笑。
夏梦蝶因听见他俩低声说什么“不等明天,就是今晚上”,忙道:“柳娃,你们想做啥?莫乱搞啊!”
柳石道:“你别管!”
夏梦蝶就皱着眉头看陈闻道,要他制止。陈闻道这回却假装没察觉她的目光,光说句:“柳娃,组长不管你哪个管你?你想打翻天印哪?”
站起来离开饭桌,钻进黑屋子里夹着几本书出来,守仓库去了。
天黑尽之后,月亮尚未出来,一条人影就来到冷会计家的自留田边上。田里正在切土砖,已切出的码得整整齐齐,冷家预备着要给过年娶媳妇的儿子建新房。
旁边是刘兴华的自留田,田里长着小麦。那黑影把刘兴华田埂上的水口刨开,但这时沟里没水,他便安静地坐在沟边等。
这时又一个人影儿从远处沿水沟兴冲冲跑来,脚后跟着一串嬉笑的浪花,跑拢了压着喉咙说:“来了来了!”
两个人影就在冷家的自留田边坐着,看水缓缓悠悠地流入麦地,又终于漫过田埂,淌进了土砖田。
直到月亮出了,两块田都成了明晃晃的小湖,二人又观赏一会,才站起来,拍了拍屁-股离开。
次晨,冷会计家发现土砖田成了池塘,气得找着刘兴华家扯皮,问他泡麦田为何不加以看守,及时堵缺,致使土砖遭了殃?硬要刘家赔砖,或者赔钱。
刘兴华说你撞见鬼了,我前几天才泡过麦田,又泡,麦苗不黄才怪!跑去看了,也很惊讶和气愤。
闹一阵之后都清醒过来了,怀疑是知青所为,但是又无把凭。
两家女人一前一后来到罗家院子大门外的巷子里,离大门尚有一段距离,扯开嗓子指桑骂槐地骂一阵了事。
以后冷会计家和知青足有半年没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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