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逢场。大明街上不赶场,赶场要去对河的清庙,但这天街上人还是比平时多。陈闻道来到街上代售邮票的茶馆,看有没有邮件。
茶馆窗台上搁半边土碗,里面巴一点干了壳的苞谷粥,用来粘信。卖茶老头儿的儿子金小娃坐在里面卖邮票。
县城的信件隔天来一次,各大队的乡邮员到金小娃这里取,送往各村,金小娃和乡邮员每月可得七元钱补贴。
茶馆里坐一大群知青。茶馆外,几个知妹围在卖邮票的窗口旁边,叽叽喳喳地闲聊。
这几个知妹衣着鲜艳,站在这土陋的、飘着淡淡牛粪味儿的街上,个个像骄傲的公主,对过往者视而不见,行人都只好绕着点走。
陈闻道走了过来,姑娘们已知他是本公社乃至本县知青中最有学问的,出于对知识(而不是对他平庸相貌)的尊重,都暗中调整了身体姿式,腰打伸了,胸脯挺着。
讲笑话的换用伶俐天真的语调继续讲下去,已经笑完了的又开心地笑起来。有的笑咪咪地望着路边晒太阳的猪儿,有的将辫子撩到胸前,在那里形成一个波浪。
不料陈闻道全未注意这种情景,于是她们也都噘起嘴露出鄙夷的神色。
一个穿玫瑰红上衣的知妹,白生生的脸蛋,但是眼圈发青,想是思家或失恋所致,她正挡着去路,看见陈闻道大大咧咧地走来,偏不肯挪开半步。
陈闻道视力极差,将她重重撞了一下。她惊叫起来,骂了一句,陈闻道嘿嘿干笑了两声作为道歉。
打听信件,说单爱鹃取走了。金小娃问陈闻道:“那所大学经常寄杂志和印刷品来,写单爱鹃收,有时候你也来取,到底是给谁的呀?”
下乡以来,陈闻道依靠和高教授保持通讯联系,继续搞遗传学理论的研究。
他因担心寄给自己的邮件会被拆看甚至没收,最初只能寄到位于米县的林学院高教授辗转认识的一位老师那里,一两个月才去取一次。
后来夏梦蝶得知此事,说你咋不写成杨灵,或者我帮你收?他表示一个组不好。于是夏梦蝶就说寄到二队单爱鹃那里,又近,又完全可以放心。陈闻道便同意了。
他此时脸上一下就不自在起来,眼珠从镜片后边疑虑重重地打量对方。说道:“当然是单爱鹃的。她给你打过招呼的嘛,我先借去看一下。”
这时茶馆里好几个人在招呼他,其中并有柳石和封岳,他就走了进去。
知青中有个叫鹭鸶腿的,是因脚杆细长、没有小腿肚而得名。这人不仅看腿可以认出,还可以看背:背上肩胛骨特别凸出,像在汗衫里面别了两把葵扇。
他年纪不轻了,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爱看杂书,还经常浏览报纸,喜欢议论时-事,从鸡蛋里面挑骨头。说起话来拖声拖气,有点酸。
又有个叫夜壶的,其雅号的由来,是因为爱开这样的玩笑,对人说:“我站在背后,捏住你两只耳朵,你包管吐不出口水来。”
人不信,一试验,他就快活地喊:“倒夜壶喽!”
此人五短身材,脸黑胖,上唇蓄了撇小胡子,自己倒有夜壶的特征。
中其计的人就合谋,一致地叫他夜壶,不由他不答应。现在他的本名不仅众人遗忘,连自己都生疏了,家里又是继母,所以信极少,偶尔乡邮员拿着信叫他的名字,半天才反应过来。
夜壶和鹭鸶腿落户的生产队就在街上,故而是茶馆的常客。陈闻道坐下之后,看见桌上丢着包二角五的《朝阳桥》香烟。
他刚才也买了一包《朝阳桥》和两包《春耕》,分放在两个荷包里。这时听鹭鸶腿说这碗茶钱由他请,感到满意,就掏出八分钱一包的《春耕》,撕开封皮作个要散烟的姿态。
夜壶瞟一眼烟盒,手拦住说:“陈哥,你算了。”
陈闻道歉意地笑。鹭鸶腿道:“我住在这条街上,还难得在茶馆碰到你。”
另又摸出包四角的《春城》,撕开口,抽一支给陈闻道后,抛在桌上。三旋抓起来,一一挨着散。
茶馆金老头过来给陈闻道冲上茶,朝鹭鸶腿笑道:“这碗茶钱算了。”
又问:“你把话说完,我后面这株杏树砍了,是等他光着,还是栽别的树子?”
原来刚才金老头说他儿子金小娃能写会算,却一直在这里卖邮票,抱怨是屈了才。
鹭鸶腿就指着茶馆后窗口一棵繁茂的杏树笑道:“俗话‘树兴(杏)人不兴’,你把这棵杏树砍了,看又如何?”
柳石笑道:“金大爷,你莫信他,他是人瘦怕冷,嫌那棵树子冬天挡了太阳!”
鹭鸶腿冷笑一声,继续晃着脖颈对金老头说道:“《树经》所言,西北有乾,宜有大树,树有木精,可以保护宅主人也。你这房子北风头偏西正有棵大黄桷树,好!
“至于说何方植何种树,乃是东植桃杨,西栽栀榆,则大吉。街子房屋都是东西方向的,所以你屋后栽栀子、榆树就好。”
金老头听得入耳,鸡啄米似的不断点头。众人却嗤笑不已,纷纷举例子反驳他。
有人又接着先前关于时事的话题,与鹭鸶腿争论,鹭鸶腿便又摇头晃脑说了一通。陈闻道听了,就觉得屁股上有刺,甚至疑心这些话是专为他说的,座中有人在察看他的反应。
他光把面前的茶碗吹了一阵,还一口未喝,就站起来要走。
夜壶笑道:“你怕听得?唉呀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鹭鸶腿道:“好了,茶馆里休谈国事!陈哥,你来煽个盒盒!”
煽盒盒——后一字读阴平,儿化音——是知青中流行的把戏,就是看将空烟盒拍得响还是不响,借以测算“煽知妹”也就是交女朋友的运气。
当下就有人递个空烟盒给陈闻道,陈闻道便笑着对柳石道:“柳娃,你帮我煽!”
柳石先把烟盒儿的四壁弄得鼓起,一手持着盒儿,一手作扇子状,在开口煽了几下,突然一拍,“噗”一声臭响,而不是期待的“乒!”这预示煽知妹的运气不佳。
众人笑过之后,陈闻道忍不住又亲自煽了一个,结果相同,大家又一阵哄笑。
鹭鸶腿说:“唉,老兄书生气十足,如何煽得到知妹!夜壶,你是如何煽小翠的,把经验介绍一下嘛!”
夜壶笑而不言。众人道:“你不好意思说?”
有人笑道:“他啥不好意思,他脸皮比城墙拐还厚!”
与夜壶同组的一个知青道:“嘻,我来帮他讲。那次我们大队开知青会,会开到半中间,夜壶摸出一颗糖,把糖吃了,糖纸上写了‘我爱你’,揉个团儿扔给小翠,滚在她脚边。”
柳石笑道:“编得不像,糖纸是滑的,写不起字。”
那知哥说:“只写三个字,怎么写不起?我瞎编是龟儿,不信问他!”
夜壶笑悠悠地呷茶,对大家疑问的目光爱理不理的,像是认可,又像是抱一副由随你们瞎编我都无所谓的态度。
那知青继续说:“小翠拿三寸金莲把纸团踩着,趁人不注意,才捡起来打开看了。夜壶紧张得要命,一直在观察小翠的表情,会上的其他事情一概不晓得。
“小翠忽然站起来,朝台子上大队长面前走去。夜壶以为是去告他,吓得屁滚尿流,跑出去躲在茅房里面,在茅坑上蹲了点把钟。会都散了,有个知哥进茅房,他一问,才晓得小翠是上台去发言。”
大家笑了一阵,问:“后来呢?”
那知青道:“后来就把小翠煽到了,现在两个都睡在一堆了嘛!”
夜壶笑着骂:“滚你蛋!同你妈睡-一堆了!你这样乱说,小翠听见了我负不起责任。”
众人还嫌不具体,追问:“那三个字,小翠看了后是怎么回答的?”
那知青笑道:“小翠的事情我咋晓得?就算晓得也不好说嘛,叫夜壶说。”
夜壶用两个指头抚摸着上唇的小胡子,微笑着说:“嗯,你们既然有兴趣,我就说。”
手把桌上的空烟盒逐一拿起来抖,目光扫了一圈,停在陈闻道身上。
陈闻道只好掏烟,不料忙中出错,掏出那包《朝阳桥》。大家纷纷伸手,想起他开初摸出又揣回的是包《春耕》,于是一边抽烟一边旁敲侧击讥笑他,搞得他脸上发烧。柳石忙催夜壶快说,这才给他解了围。
夜壶说:“说起来简单,开会的第二天,就碰上赶清庙,我先上船,坐在船尖上,她和组上另外两个知妹坐在后面,有说有笑的。
“我眼睛就一直在瞟她,但是她装起没有看见我,我心都冷了半边。后来船老板喊开钱,她说糟了,我没得零钱,你喊他拿,说完脸就车过来了,给我甩了个秋波。”
众人笑道:“嗨呀,你掏钱的动作快不快?”
夜壶笑道:“何消说?我一元的票子‘刷’就抽了出来,大大方方开了四个人的船钱。不过后来回想起还是有点心疼,其中四角钱是冤枉花的,唉,够买五包《春耕》喽!”
陈闻道感到他尾后这句话又在讽刺自己,耳根又红起来。鹭鸶腿便讥笑道:“夜壶,你这样小家子气,夹手夹脚的,恐怕好运不长。我讲个小故事——
“新台有个知哥,女朋友都耍了一年了,头回到他家里去。那小子喜从天降,赶紧炒菜煮饭。他菜油倒下锅觉得多了点,就拿锅铲铲了一点倒回瓶子——实际也没有倒得进去,糊在瓶子外面。
“谁知为这点芝麻小事,女朋友就跟他吹了,对人说,哼,未必我这个人还没得那半钱菜油值价呀?所以说吝啬鬼莫想煽盒盒!”
陈闻道晓得又是在影射他,大为恼火。道声失陪了,便站起走了出去。
不抽烟一直坐在门边通风的地方,偶尔插科打诨一两句的封岳也跟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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