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天妖

咸定二十年冬。

荆州山下,五更夜。

烽烟不过林深处,暴雪将满城悲嚎压静,一人披甲下马,提剑挑落树下匍匐的郑俘,那尸身倏然开裂,闷声坠入一地残雪里,她环顾四下,箍紧肩头黑狼妖皮的氅衣,抬步朝山腰处走。

不久风声渐退,渺远重山之外似有烛火,觑目时隐约可见。

数日前,孟兵攻破荆州,夺回遗失了十一年的故地,孟国御妖使兼副将乘胜而追,将趁乱逃窜的俘虏尽数正法。恰逢皇帝千里传书,密令她假借平叛之由,避开郑军耳目,只身入山缉妖,限期七日内带回天狐。

御妖使提剑斩断铁锁,而后推开木门,就着青白月影前行,不多时柳暗花明,只见一人一桌一椅,后头立着深不见底的黑洞,洞口处正传出一道尖锐的狐鸣。

荆州崔家庄是天狐藏身之处,亦是郑国人祭拜山神的地方。

镇守石牢的十来个郑兵横在门外,已然魂归忘川,随御妖使缓缓靠近,老守卫直起身,喉里不知咕噜了些什么,他拢着单薄的衣袍,张口打了个喷嚏。

御妖使一手拨开腰间珠穗,将御妖令持在掌中:“御妖司查案,尔为何人?”

寒风呜呜咽咽,木门不堪其重地歪在墙边,烛火被扯作七十二变,愈烧愈短。

夜色将来人身影分做两半,守卫走近两步,猛不丁撞见一柄正滴血的长剑,他吓得“啊呀”一声,膝骨一软跪倒在地。

“别别别杀我!”老守卫生得模样滑稽,他眉头高而眉尾低,说话时歪着两颗牙,脸色灰黄交加,一派孱弱之态。他哐哐磕了几个头,见来人不言不语,忙不迭甩了自己一巴掌。

按孟国律例,民间私豢妖物当斩,守卫若为孟人,便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若为郑人,更是窝藏祸心的重罪。

“小、小人是是……是荆州人呐!俺家在山下,原本有田有舍,哪知年前跑来一只妖怪,毁了俺们的地,还把俺婆娘咬了,是庄头心善,带人降服了那畜牲,后头有几个郑兵来抢,庄头说如今妖怪罕见,等养肥了卖给贵人才好,就叫俺们藏起来,您您您您明鉴!俺就是是种地的,啥都不懂啊!”

御妖使耐心地听他说完,继而转腕拨动剑身,将其紧贴守卫面颊,腥气在皮肉颤动中蜿蜒而落,守卫鼻尖挂起细长的一道稠光,不知是眼泪还是旁的什么。

“大人莫杀俺!俺有银子!”他一面哼哧,一面伸手掏进袖口,从里头摸出十文钱来,他重重拍地道:“那些郑兵把俺的银子都抢光啦。”他说着,竟撒泼似的嚎叫起来。

御妖使依旧不语,径自用剑拍了拍他的脸,示意其老实答话。

半晌重归死寂,守卫止住哭声,咬牙道:“其实俺偷了郑国人的信,但俺不认字,这、这儿黑咕隆咚的,大人,您过来些,俺把信给你,你就放俺走吧。”他咽一口唾沫,又掏出一张涂有郑国腾纹的纸,抖了抖,绕开剑锋往洞口挪去。

他身后石壁上坠着最后一盏白烛,这会儿忽明忽灭。

御妖使终于开口:“哦?你偷的?”

有戏!

“正是,正是!”守卫几乎以头点腹,恨不得将自己塞进骨缝里,他两手托着信,高高地送到御妖使面前。

绛紫色的官袍染上浊泪,明火煨化了来人面容,照彻出一副漆瞳冷目,御妖使约有二十上下,生得身长如松,眉间无悲无喜、不嗔不怒,唯有淡淡死气沉在其间。

洞穴深处,那低低狐鸣再次响起。

“大人——”守卫以膝为足挪腾两步,迅速跪爬到御妖使身前,他又叩又跪,哭声几欲震天。

然而下一瞬,剑身抵入喉管,迅速截停了老者的求拜之声,与此同时,烛火骤灭,石牢内伸手不见五指。

天狐的声音也明晰起来。

那狐狸说:“小心守卫。”

嗖——

四下漆黑,只有冷器割破皮肉的闷声,而后是喷涌而出的血腥味,一霎静默过后,有人重重倒在地上,温热四溅。

山儿郎卧在笼边,心知死的人是守卫,应蝉衣多半毫发无损,毕竟这已是她的最后一世,也是她第三回被困入这处地牢里了。

山儿郎原是一只九尾狐妖,生于荆州山坳,世人以妖为食,她被烹煮六世,古语说“一命尽,一尾落”,待只余三尾时,她深陷地牢,却意外苟活到了冬日。

然而此处亦非留妖之地,待雪尽天明,崔家庄会差人将她拖走,趁荆城温养之际,将她割骨片肉祭给山神,因而今夜是她最后一次机会。

她远比应蝉衣更惜她的命。

上上回应蝉衣躲开八道暗器,又以一己之力杀退了数十夜行人,可就在她们准备离开时,石牢忽而陷落,二人一齐被压死在巨石之下。

上回,山儿郎吸取教训,催应蝉衣先出石牢,再出手斩杀夜行人,然而洞外重山层叠,她猫在暗处,忽被人攥紧脖颈,一路拎着就跑。

她大叫起来,那人吓得来抓她鼻子,气得山儿郎张口咬下,这才认出那是被自己遗忘的守卫。而应蝉衣在救她途中为暗箭所伤,不久后毒发身亡。

然后她就又醒了。

失去八尾,山儿郎变为最寻常不过的赤狐,好在天无绝妖之路,她奔逃于山野之际,忽觉灵台清明、混沌初开,由此长了不少神智。

人间捉妖成痴,且擒来便杀,被押入石牢反而成了最优解,她盘绕在崔家庄外,见某日来了个锦衣老者,称占卜到天妖之息,正于庄外东方处。

山儿郎被捆送到老者面前,对方俯身回望,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守卫。

血水黏稠地支开几弯细流,自至守卫尸身淌至窄路尽头,山儿郎察觉皮毛潮湿,忙朝石壁边挨去。她鲜少开口,不善言谈,故而心下虽焦急,咬字却慢吞吞的:“救、我。”

暗器扑空后,夜行人会在地牢外搭弓窥探,眼下是山儿郎离开的最佳时机。

烛火重明,应蝉衣提灯负剑,逆着腥气走过来,地牢里实在算不上好闻,这会儿更是臭意熏妖,山儿郎急得原地转了两圈,东蹦西跳。

快救她!石牢要塌了!

然而长剑并未如过往一般砍断锁链,而是倏然抵入山儿郎眉心,隐有往下刺去的气势,山儿郎霎时僵在原地,并着烛色幽微,仰头看向来人面容。

应蝉衣左肩流血,眼底杀意缓缓搁浅,一柄长针深嵌入她肩骨,使其唇边血色尽褪,言语轻似飞鸿:“你是天狐。”

两世都游刃有余的应蝉衣,竟在自己好心提醒后,被暗器中伤了?

怎么可能!

山儿郎强忍惊慌,可应蝉衣的狼狈太出乎意料,让她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她尽力理顺字句,长话短说道:“我不……害你,守卫有异,这里……要塌了,快走。”她八世里几乎没同人说过话,这会儿显得有些笨拙。

“你会说话?”应蝉衣不慌不忙地挪开剑锋,竟如此放过了她,“跟着我。”

年幼的狐妖不懂收敛情绪,应蝉衣刚俯身卸下铁锁,山儿郎便快活地跳了两下,她将锁链缠在掌中,一面仰头环顾石壁,一面拖着山儿郎往外去。

应蝉衣信她了吗?她不杀自己了?

山儿郎绕着氅裾打转,认真道:“……我做错事,不想你……受伤。”应蝉衣此人性情莫测,若说嗜杀,偏偏三世都不曾伤过自己,可若说她仁慈,被夜行人追杀时,也不曾留下一个活口。

她唯恐应蝉衣将自己与那些人归作一路,待会儿卸磨杀驴,一齐将她斩了,故而急忙辩解。

应蝉衣脚程快,三两下便走到门前,眼见石牢外死寂一片,旧事如风雨欲来,山儿郎好心道:“洞外有人。”

“嗯。”她应了一声。

面前人忽然停步,将掌中锁链捆在门边石柱上,碎发遮住了她死气沉沉的面容,只留两只浸染血渍的手,慢条斯理地在柱前缠绕。

好像也没生气。

山儿郎想不通,干脆卧在原地不动了。

她算得明白,若应蝉衣没死,自己便能安然离开地牢,若是应蝉衣死了,那被巨石砸死也好过喂给山神,如今守卫已不会现身,她除了信重应蝉衣,其实也做不了什么。

应蝉衣将氅衣兜头盖下,抬步走了出去。

温热,裹满腥气和淡淡的雪味。

山儿郎按倒狼氅,因难以视物,她只好用爪子拍打石地,试图探听地牢何时坍塌,可惜过去良久,依旧没查出什么名堂,于是她推开两颗碎石,心事重重。

倏而一声闷响。

山儿郎浑身僵直,竖耳听起外间打斗,她一边用长尾将自己围住,一边压住掌边辗转的石子,那细响从西滚往东边,末了停在眼前。

暗色猛地一转,夜行人将氅衣一把掀起,并抬刀砍碎锁链。

与此同时,山儿郎飞身而出,不想对方有备而来,他迅速捞起狐妖长尾,又顺势向后一扯。

天地倒悬,山儿郎被吊在半空,那柄重刀忽地落下,吓得她猛然回身,张口咬穿夜行人手臂,对方痛得微微抽搐,因而怔愣一瞬。

夜行人捉妖时很有章法,他先击退狐狸爪牙,又忍痛舍臂,挥刀斩向山儿郎脖颈。

竟是比守卫还难缠。

山儿郎顾不得长尾,任由皮毛被其拽断,径自飞身掠出石牢,一连狂奔到应蝉衣脚边。

身后人紧追不舍,方才迈出地牢,门内便猛地落下巨石,将洞口堵得严丝合缝。

众人闻声侧目回望,竟见雪地震颤,土块噼里啪啦砸下来。

石牢塌陷,祸不单行。

暗箭借山崩之响飞来,而应蝉衣正辗转剑身,顺势洞穿了来人胛骨。

“噗——”夜行人喷出一口鲜血,瞠目栽倒在地。

箭身已逼至眼前。

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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