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救命之恩

山儿郎紧盯暗处,一跃将暗箭咬断,那狐身只在半空停留一刹,便受巨力所拽,顺势狠狠砸入石地中,她咽下喉中腥气,吐出箭杆,见其已折作两截。

耳边闷沉,拉弓之人亦在应蝉衣掌下毙命。

应蝉衣以剑撑地,缓缓抑住痛至颤抖的肩身,将那副欲呕不呕的姿态咽了回去,她反手拭去颌尖湿意,面色煞白,半晌沉步走到山儿郎面前。

“你竟还活着。”她居高临下地端详着,丝毫不见感激之色。

许是被狐妖的负隅顽抗打动,应蝉衣忽而蹲下身,那对漆黑眼瞳骤然放大,倒映出山儿郎颓唐的面容,不同于以往的漠然,此时应蝉衣神情专注,就像上一世她身中箭毒,依旧细致地拭净剑污时那样。

她鼻腔里缓缓淌出血水。

山儿郎目光一顿。

“怎么?”应蝉衣也察觉出唇上异样,她伸手一摸,了然道,“刀上有毒。”

她熟稔地掏出丹药,将其压在舌根下续命,而后道:“你救了我,作为回报,我会满足你一个心愿。”

心愿?

山儿郎偏过头,思索了半晌。

她是亡命之徒,之所以救应蝉衣,不过是怕被夜行人带走罢了,实在没想太多,况且她前八世过得浑浑噩噩,记忆零碎不堪,许多事都被遗落在识海,若说有什么愿望……

“我不想死,”山儿郎慢吞吞道,“……也不想被吃掉。”

不被吃,于人类轻易易举,对妖却如天方夜谭,荆州的妖肉馆名动天下,一餐可价值千金,她八世颠沛流离,实难苟活。

应蝉衣目光微顿:“你知道自己是妖?”

“嗯!”

“那你可有名姓?”

“我叫山儿郎。”她大声嚷道。

妖物无名,鸡妖叫鸡,虎妖叫虎,而她山儿郎却有响当当的名号,故而很是得意。

薄夜将明,一痕朦胧的白纹断在天边,山风也偃旗息鼓,应蝉衣以丹药吊命,可山儿郎却转衰为安,伤处虽仍在淌血,但绝非方才气若游丝之态。

她不仅解人言,还能自医。

应蝉衣收敛思绪,转而道:“郑人好巫,常以妖祭山神,崔家庄的人这样唤你,是不日便要杀你的意思。”自古山神祭有三样祭品,一为人,二为兽,三为妖,其中妖物难得,死后当随侍山神左右,不啻亲子,故而有称山儿郎。

狐狸执拗道:“我不认识好巫,我一直都叫山儿郎。”

话不投机,两相无言。

天初霁,白山腰枯枝曳地,水畔崔家庄处火光滔天,虽相隔数里,犹可见那满地空焚的焦香。远处一行人披甲持刀,正朝此处快步奔来,应蝉衣细细拭去血污,不知思索起什么。

山儿郎抖开身上细雪,走动时一沉一轻。

“从今往后,你只是一只寻常狐狸,”应蝉衣打断沉默,继而转面凝望着山下人影,轻声道,“你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人言,知道了么?”

“可我会说话。”山儿郎不太高兴。

她受不住寒,有心挨在应蝉衣腿边取暖,无奈大氅早遗落在石牢里,应蝉衣的衣袍吃饱血迹,冻得比铁还硬,山儿郎卷起长尾,被迫蜷作一团。

她第七世时草木皆兵,只得栖于深山里,裹腹吃水过活,某日饿昏在山坳下,被崔家庄抓入地牢,竟缘此因祸得福,破天荒地活了六月之久。崔家庄笃信山神,每逢腊月,必猎妖兽做祭,故而不曾提前杀妖。

入秋后,山儿郎无师自通学地会人语,自觉聪敏非常,不啻于从前豢养她的书生。

可应蝉衣不懂她的聪慧,只道:“你若不听我的,会死。”

打妖打七寸,山儿郎登时噤了声。

应蝉衣俯身将狐妖捞进怀里,不远处孟兵临前,为首者一路小跑,立在二人跟前行了一礼。“大人——”那人竟泪洒当场。

山儿郎将一颗眼探出去。

来人身着青袍,窄紧的腰间坠着两道赤羽穗,其上挂一枚薄玉牌,四只含珠怒目兽当间是“御妖司”三字,她将肩头厚氅解下,急切地伸臂上前,将其裹在应蝉衣身上。

应蝉衣截住她话头,问道:“先生来了么?”

那人摇摇头:“……不曾,韦将军在营中打点上下,陛下命咱们七日内启程,眼下已是第七日了,将军听闻您彻夜未归,叫我给您带一身氅衣,免得您只顾为陛下卖命,连自己受冻也不知道。”

她系好束带,又咧嘴道:“大人伤势如何?要不要紧?我这就把天妖带走,您也好回去歇息。”

应蝉衣朝下望去,见崔家庄内火光渐熄,数道人龙围剿在外,正纷纷朝内里逼进,她问:“是谁下的令?”

来人语气一顿:“像是天火,属下来时就瞧见了。”话虽如此,可偌大雪山之中,哪里能起天火呢?

山儿郎曾被活活烧死,当下浑身毛发林立,她用尾巴勾紧应蝉衣的手臂,隐约嗅出远处的焦香,待僵身愣了片刻,又觉此一时彼一时,世人烧妖以去浊晦,她如今只有一尾,若不开口,更与寻常狐狸无异。

眼前一暗,来人忽以身截断天光,倾身向应蝉衣附耳:“宫里来报,太皇太后身体大好,打发了几条常家的狗,还传皇后到长乐殿训话,往后且有的闹呢。”

应蝉衣缓缓往山下走:“阿郯,回宫后,劳烦你替我守住应府。”

阿郯不掩惊诧:“大人可是听说了什么?”山儿郎亦竖起耳朵。

“刺杀者并非郑人,但若刑部来问,你且以外邦细作答对,待会儿先生会召见你,他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必遮掩。”应蝉衣文习孟惠帝,武拜韦将军,故而尊称将军一声“先生”,她与韦家同气连枝,如此更显亲近。

“是,大人,那天妖如何处置?”

不觉间,众人已备马欲回内城,应蝉衣拎着狐狸丢入铁笼,随口道:“叫人治好她的伤,弄晕了带回邺城。”

山路开阔,兵马长不见尾。

车上有硕大铁笼,卧满数十只病妖,皆浑身负伤,容色恹恹,山儿郎装了半日哑狐,见此情怒火中烧,心中惊惧非常。

她扯开嗓子欲喊,却被应蝉衣状似无意的一掌扼住脖颈。

应蝉衣将她按在怀里掂量,远处兵卒取来已放凉的药汤,经其颔首,不由分说往她喉咙里灌,事情变幻太快,山儿郎一时躲闪不及,更未曾料到应蝉衣出尔反尔,竟想毒杀自己。

杀妖了!

山儿郎无力挣扎,口鼻里不断呼出酸涩的药泡,不久后瘫卧笼中,她心生绝望,耳边是众人恭维的庆贺。

“恭喜御妖使大人擒获天妖!”

“恭喜应大人!您若能得陛下赏赐,吃下天妖肉,定然能长生不老、永侍君王!”

呕——

颅中翻江倒海,她只恨自己没有十尾,不能早早逃出石牢,不然她宁肯与白虎决一死战,也不愿再被人类分食,况且此人还是应蝉衣……

竟是应蝉衣。

书生误打诳语,说孟国御妖使只擒妖,却不吃妖,原来骗的是自己这个蠢物。

山儿郎含恨昏睡,不久铁笼落锁,身外诸事再与她无关,她恍惚魂归崔家庄外,见那人身兽面的山神相裹满野火,残败地难窥往昔。

天公作乱,四处拨动山火,山儿郎急忙奔回雪夜,忽听噔噔作响,竟在山间撞见马蹄声。

原来碧落黄泉里,也有荆州吗?

许是生前有念,死后便有所见,她遥遥捉见应蝉衣的背影,猛然察觉到,此处并非地府,而是她遗失的部分记忆。

山儿郎连忙紧随而上,眼前画面缓缓拼凑,幻化作一团高悬的日光……

温热,周遭柔软地不可思议,昏红日色氤透细棉布裹紧的一方天地,腥味浓郁到躲避不及,梦中,她在颠簸里昏沉,隐约听见远处兵戎之声。

山儿郎扭过头,发现自己正被人揣在氅袍里。

应蝉衣将剑握得很稳,策马时仍不忘托住她,崔家庄的一切仿佛被拉得很远,在她记忆里,只余下应蝉衣踉跄走来的身影,和那柄撑起她们两人的剑。

石牢溃塌之前,应蝉衣说了句什么。

——好像是狐狸。

——谁是狐狸?

毛发里血迹斑斑,那腥气似乎就源于自己身上,山儿郎收拢思绪,她浑身剧痛,遂难耐地呜咽出声。半晌,她仰起头,叼起氅衣一角,毫无章法地扯来扯去。

火燎的腥气钻入鼻腔,她四下嗅闻,咬紧齿关,蹙起眉,不大高兴地往左耳边扯。

所以她才是狐狸,谁把她变成狐狸的?

山儿郎怒而张口,将衣袍猛然撕裂两寸,寒风转瞬涌入其中,鼓出一个褴褛灰败的气丘,她两耳不得以向后背去,呜呜地模糊了泰半听觉。

她探出脖颈,艰难地转了一圈眼瞳。

是山路。

面前窄路幽长,两旁枯枝都稳稳悬在边缘,不曾拦住去路,山儿郎盯了半天,终于发现不是那木头不拦她们。

而是马儿不动了。

然后应蝉衣也不动了。

她挣出怀抱,自马背一跃而下,绕着那四根铁蹄转上数圈,琢磨出此人应当是死了,血色淅沥而落,融作一滩湿哒哒的冰河,而后消融在积雪里。

山儿郎偎在老树后,看了会儿应蝉衣的尸身,又见百里内人踪俱灭、不含兽影,日头泄入斑驳树影,碎成数十瓣黄花,皆招手催她玩闹。

她便欢快地晃起身,摆尾下山,扑进溪水里掏鱼吃,无奈咬不破冰面,只得穿身林木寻觅果子,半晌又觉寒冷,便四处奔波,想寻一山洞跻身。

倏然间,一道锐器将她刺作对穿,剧痛漫入骨髓,竟将混沌识海沥清,她忽而知晓了何为狐妖,何为御妖使,死又意味着什么。

画面的最后一幕,是有人惊叫着。

“哥,双尾妖!阿婆有救了!”

山儿郎的第八世,死于铁锅煎熬。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六十二年冬

还有此等好事?

我在虫族监狱写小说

狩心游戏

错嫁给年代文大佬后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假婚后,权臣总想引诱我
连载中魏泊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