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似牵扯到吴千觞的痛处,他眼泛泪光,掷出一枚私印。
胡自芳忙不迭接住那枚印鉴,向吴千觞躬身一拜。
“说几句公道话,我最看不惯张钤他老子这种人,养家糊口他不能,却常端着读书人的架子,干些打媳妇孩子的混账事。张钤他老子不是疯人症,谁信?”
吴千觞不接胡自芳的话,命人抬了张钤到东厂门口的大轿内。
马车颠簸,八人抬的轿子稳当。
吴千觞同上了轿,轿内铺了一层厚厚的绸面褥子,人躺在上面与躺在轻软的云上无异。
张钤趴在褥子上,身上的血渗到被面上,渲染出一片红,“老师——”
“稚奴,你别说话。”吴千觞心疼不已,“苦肉计不是这样使的,伤敌一万,自损八千,你这身伤要是不能痊愈,老师以何面目去见你母亲?”
张钤咬唇,久久不语,浓密的羽睫上坠了几颗晶莹的泪珠。
“提及你母亲,悔了?”吴千觞轻轻拍了一下张钤的脑袋,“老师最气的,不是你伙同别人诓骗老师,而是你意气用事,就这般沉不住气,差这会试的一日两日。”
他掰着指头细数,“稚奴,你四岁开蒙,八岁考过童试成秀才,十二岁中乡试魁首为举人,今年你十六了,考过这三场会试,你父亲的事老师自会帮你收拾。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前程去赌?”
“老师,会试第一场前夜,我爹用锄头敲碎了我的右腕骨,学生右手提不动笔……”张钤哽咽住了,他父亲收了怀橘书院那几个常作弄他的学生的钱,偷偷在他饭菜里下了安魂药,趁他沉睡时重伤他握笔的右手。
他父亲出卖他,不是一回两回了。
怀橘书院那几个学生每回殴伤他时,他父亲收了人家的钱,反赶着他去给打他的人赔礼道歉。
“父可以不父,子不能不子。老师收回教过你的这句话,若得稚奴之父,有父不如无父,但后面那句你至死不能忘。”吴千觞抚着张钤如墨的长发,他无妻无子,早视张钤作自己亲子。
“君可以不君,臣不能不臣。老师谆谆教诲,学生一刻不敢忘。学生他日有幸入仕为官,定循老师之路,抱负经纶之才,贞守纯臣之道。假若有负老师所期,当烈火焚身、自裁谢罪。”张钤真诚地说道。
吴千觞抚须笑道∶“孺子可教也。”
*
过了一夜,张钤醒转之时,耳畔回荡少女甜美的笑声。
他卧的床榻临窗,微微仰身,于半开的窗扉间可见庭院中煦煦暖阳、烂漫春光。
当然,还有一群明媚天真的年轻女郎嬉笑玩闹。
“你们扶好梯子,摔了我可不是好顽的。”榕树下,少女腰间系着的十二幅石榴花罗裙随风轻摆,她一双纤纤玉手攀上绿枝,取下挂在上面的纸鸢,并不着急下来。
梯子旁翘首以盼的女郎们着急了。
“徐二娘子,你快下来,快说说纸鸢上的情诗是谁写给写的。”
“当然是写给吴三娘子的,飞进她家的纸鸢,还能是给她家婢女写的不成。”
“说不准,今日吴三娘子的叔祖父吴阁老过寿,府中来了这么多小女郎。这纸鸢我知道是谁放的,刚刚花园假山那边全是锦衣卫,太子殿下抱着长乐侯家的小郡主在放纸鸢。”
……
女郎们你一言、我一语,没囔出个结果。
拿住纸鸢的徐稚棠读起上面所谓的情诗,“莺啼燕语声声催,日暮买糕人未还。笑借春风送纸鸢,今朝明夕哪日归。”
女郎们更加困惑了,争论了这么久,纸鸢上原不是情诗。
主家的吴三娘子吴萱跨进月牙门,向叽叽喳喳的女郎们道∶“戏台子那边开锣唱戏了,姐妹们跟我去那儿喝茶吃点心,等会子园子里日头盛了,晒坏了各位姐妹,倒成我的不是了。”
最靠近梯子的金家姐妹向站上面发呆的徐稚棠招手,示意她慢慢下来。
吴萱走到梯子下,向徐稚棠眨眼睛道∶“你这小妮子难得见一次,我要亲自押你到戏台子那儿,灌你几壶酒吃。”
徐稚棠问∶“吴三娘子,太子殿下也去听戏了吗?”
吴萱点头,“嗯”了一声。
“我还是呆这儿吧,我见不得殿下的面。”徐稚棠将手中纸鸢扔给吴萱,“劳姐姐请人呈给殿下,代我向殿下禀说,纸鸢今日归他手中,明日买糕人回。”
吴萱是聪明人,三言两语便听懂徐稚棠话中的机锋,她转首回顾身后的养心斋,“徐二娘子,你在这院中闲逛可以,昨夜书斋内安置了我叔祖父的客人,那客人在病中,徐二娘子莫打搅他。”
“好。”徐稚棠应声后,吴萱领着女郎们到戏台子那边去了。
徐稚棠捡起地上的藤球,站在榕树绿荫下,颠球自乐,“一、二、三……一、二、三……”
数不到四,是因为她最多连续颠三个球。
“咳咳咳……”
养心斋内传出一阵咳嗽声,徐稚棠察觉出,有人在看她,从她爬梯子取纸鸢时,一直有人在看她,是这个咳嗽的人在看她吗?
她放下藤球,提起裙摆,悄悄挪步到传出咳声的那扇窗外,蹲在那里,头低在窗沿下,等合适时机,再偷偷向窗内张望。
一片花瓣掉入她衣领内,微凉的花瓣擦过她后颈时,她不由自主地身子轻颤。
第二片、第三片……第四、五、六片花瓣钻入她衣领内,她始知这是某人的手笔。
徐稚棠抓起地上一把花瓣,往张钤脸上扬去,他趴在窗边,没刻意躲开,清秀的眉目舒展开,梨涡浅笑,顾盼生辉。
很快他敛住笑意,“徐小野,你这一身红,招摇晃眼,俗不可耐。”
张钤欲要关窗,徐稚棠伸手一挡,正好夹到了她的右手。
“疼。”徐稚棠痛呼一声,收回手后不停往红肿的手指处吹气。
“你进来,我这有冰,可以外敷。”
张钤话音刚落,徐稚棠手脚并用,翻窗入内,盘腿坐在床榻上。
跪坐在她对面的张钤吃惊地望向她,“书斋有门。”指向床榻旁高几上的冰盒,“这是冰,那是锦袋,自便。”
“我一只手,不好取冰。”徐稚棠向张钤晃晃自己被夹的右手。
“我右手无力,你拿好锦袋,我舀冰进去。”张钤左手执起冰勺,外间丫鬟听见寝间声响,道∶“公子,需奴婢入内伺候吗?”
“沏盏牛乳茶来。”张钤吩咐完丫鬟,制得冰袋后,对徐稚棠道∶“手放下,我帮你冷敷。刚刚挡我闭窗,有话要骂?”
“哈子!目中无人的哈子!”徐稚棠不是元湖人,说出的乡音古古怪怪。
张钤祖籍元湖,“哈子”在他家乡是“瞎子”的意思。
他拿冰袋的手加重了几分力,徐稚棠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抢过他手中的冰袋自己敷,“你一直偷看我,被我发现了恼羞成怒,我若穿红不好看,你为何在窗后一直望?”
张钤耳尖泛红,轻咳了三两声,恰好丫鬟进来奉上牛乳茶,徐稚棠放下手中冰袋,接过茶盏牛饮,她确实渴了。
张钤捡起床榻上的冰袋,敷到她伤处,这次的手劲儿合适。
“徐小野,是你从前说,红色招摇晃眼,俗不可耐,是天底下最难看的颜色。”
“我说过这样的话?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徐稚棠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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