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渊回到市里没有直接返家，而是来到沿江风光带，在路旁长椅上阖眼休息。他简直身心俱疲，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如果不是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响，他大概能坐到夜幕降临。
“妈？”
“你们采风完了没有？什么时候到家？”
男生懵圈半天，想起来自己出门前确实和妈妈说过“今天和校摄影小组一起去郊区采风”。
“我不回来吃晚饭，小组安排了聚餐。”
“别玩得太晚啊。”
“好。”
男生挂了电话，吁一口气。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杏果，正撕着果皮，突然又想起什么，一惊一乍地叫出声：“刘宛凌，你今天还没给你爸妈打电话吧？再不联系你爸妈该慌了！”
小母鸡玩偶一动不动。
何渊知道刘宛凌正在生气。也难怪，通过被骂变回人形这么荒谬的方法，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刘宛凌是慌成啥样了才会信他去做这伤人八百又自损三千的事？现在完了！一贯的好名声毁了，别的丁点变化都没有。
一想到这，男生胃口全无。他硬着头皮道：“对不起！我知道你现在很沮丧。不过，这种方法……本来也很无厘头、很不科学，成功、概率很低……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好吗？”
空气里只剩沉默，何渊大脑都快当机了，正搜肠刮肚还能说点什么，小母鸡玩偶传来一句：“算了吧。”
“啊？”
“算了吧……”
男生以为自己听错了。
“上次你说，你一直很讨厌我——”
何渊“呃”了一声，尴尬地想要终止这个话题。
刘宛凌却继续道：“我何尝不知道呢？但那又怎么样？反正知道我真面目的只有你。除了你，不会再有别人讨厌我了。”
刘宛凌也很难说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总之自己的成长轨迹就这么沿歪斜的方向一路行进下去。起初她并不觉得“虚伪”是什么问题——虚伪就虚伪咯，高级的虚伪不就是“情商高”吗？“情商高”可以带来那么多的便利，让人如鱼得水，何乐而不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了“利”，这世界上谁不虚伪？既然大家都虚伪，同样以假面具示人的自己又有什么可指责的？难道一定要怀抱纯真被世界折磨得头破血流才好吗？
她天然地将虚伪当作理所当然，当作达成目标的必要手段，认为毫无筹谋的真诚都是危险的，未经计算的善良都是愚蠢的。一旦付出真心，面临的会是体无完肤的糟糕结局。她从被迫虚伪到主动虚伪，虚伪慢慢吞噬了她的真心，让她变得面目可憎。
今天见到颜卓良一家，她感到自惭形秽，耳畔总回响起颜大婶对何渊说的话，没有空洞的大道理，有的只是纯粹简单质朴的真感情。颜大叔颜大婶携手走过半辈子，在这个不太温柔的世界，一定遭遇过很多苦头，吃过很多亏，说不定还听到过更加恶毒的话，但他们依然选择将“诚”字供奉在内心深处的神圣庙宇，坚持用善意和宽容应对世界的不善。
听了他们的话，刘宛凌就想问问自己：想要在这世界上过得幸福，不靠虚伪不行吗？她凭什么断言虚伪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为什么不试试像颜大叔颜大婶一样，坦荡质朴真诚地活着？即使有磨难和不平，勇敢直面就是，借助虚伪来逃避，让自己变成一个只会假笑的“泥菩萨”“面具人”，值得吗？
“何渊，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你讨厌刘宛凌，我也讨厌。今天发生的一切，让我超级讨厌我自己！颜家大伯大婶的那些话，让我彻彻底底地恶心自己。我恶心那个虚伪到极点的自己，我恶心我曾经做过的、说过的一切。我不想见到曾经的刘宛凌，我再也不想变回她！”
让那个“刘宛凌”坠入虚空吧。既然她选择做不配世间美好的那类人，就让她永远困在这没有生命的小小躯壳，去承担不被美好世间所珍视和喜爱的代价吧……
日暮时分，苍穹披上了金色的锦缎，零星几艘轮船从拱门大桥的桥洞下慢悠悠经过，远处传来悠长的汽笛声。江边景色旖旎，凉风习习，不少市民正在散步或者锻炼，孩子们拿着玩具在草坪上奔跑嬉笑个不停。
有个孩子，大概六七岁，正扑着一只燕尾蝶，忙得满头大汗。燕尾蝶围着他不停地上下翻飞，仿佛也在和他嬉戏。但他哪里比得过蝴蝶轻盈灵巧呢？燕尾蝶在他头顶盘旋了一会儿，最终奔赴更远的地方——
蝴蝶翅膀从何渊眼前蹁跹而过，随后落在他身旁女孩薄薄的肩胛上。何渊惯性地朝那个方向一挥手，脱口而出道：“你穿得也太少了，像什么样子！”
刘宛凌你看看你，吊带睡裙能穿上大街吗？不是我说你，你平时在家怎么穿是你的自由，但是出了家门就得注意影响，白裙子又很透，你自己想想……
男生的话还没说完，突然瞪大了眼睛。
“嗯？”刘宛凌也扭过头看向男生。
“刘宛凌你变回来了！！”
女生花了好些时间去理解男生近乎崩溃的语气和表情。没等她想清楚，何渊先从长椅上跳了起来，一把握住她的肩膀，如同摇色子似的企图让她清醒过来：“老天啊，真是……奇迹！刘宛凌，你恢复了！你不是小黄鸡，是人的样子了！啊不对……你本来就是人……也不对……总之，你变回来了！”
男生手掌的力量和温度隔着皮肤直达女生的大脑，她觉得肩膀那里有些疼。咦……疼？
能感觉到疼了？
刘宛凌盯着何渊的眸子，那里反射出的不再是小小的玩偶，而是那个她见过千万次的自己——齐肩黑发，白色睡裙，咬着嘴唇，茫然无措的自己。
她又低头看去。真真切切的十个手指，纤细的骨节，淡淡的青筋纹路就摆在眼前。再往下，是可以用“嶙峋”来形容的膝盖骨。再往下是她最喜欢的兔子拖鞋，去日本玩的时候买的，上次写家庭作业时，水性笔不小心掉下来，毛茸茸的鞋面沾上一块污渍，她还为此懊恼了好久。
触目所及的一切，真的是自己。
刘宛凌笑了：“我变回来了。”
“是啊！太好了！”
“你也高兴吗？”
“当然啦！”何渊兴奋地搂过女生的肩膀，直到怀里铺满温热均匀的呼吸，才察觉到尴尬，赶紧松开手，眼神向远处天空飘忽，“咳……不好意思。”
女生看出何渊正努力维护自己的高冷人设。她捂嘴试图不要笑得太过分，但银铃般的声音依然从指缝漏出来。
何渊忍不住瞥向面前的女生。他忽然觉得她非常非常非常可爱。曾经听一同参加考试的学长说“没有人笑起来是不好看的”，他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原来是真的。他甚至没想起学长接下来还有一句，“特别是自己喜欢的人”。
“你能想通，真好。”他笑道。
刘宛凌同样笑起来。
感谢，感谢……
感谢在她想通的那一刻，老天把最好的自己还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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