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颜家庄开往市区的小客车坐满了人。
何渊挤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将鼓鼓囊囊的背包抱在怀里。他身边是一个衣着朴素、身材胖胖的大娘，脚下放着个藤篮，篮子里蹲着一只母鸡，正机警地打量何渊背包拉链上的小母鸡玩偶。
突然，岔路上冲出一只狗，司机紧急刹车，一车人顿时猝不及防地被甩了一把。何渊反应迅速，用右手撑住了前排座椅靠背，却还是没能守住背包的阵地，小母鸡玩偶几乎被挤瘪了，依然一声不吭。重新坐稳后，男生赶紧摇了摇玩偶，下意识地问道：“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没被挤到。”
何渊莫名其妙地转过脸去，看向右侧正笑得无比慈祥的大娘——对方显然误会何渊是在和她说话，搭腔道：
“小娃儿多大了？以前没看见你坐这辆车啊，不是我们颜家庄的人吧？”
“不是。”
“那你到我们颜家庄有什么事要办？还是来玩的？嗐，我们那旮旯能有什么好玩的，也就种了片杏林，可惜花期早就过了，你想赏花也赏不成。”大娘絮絮地说着，“对啦，今年入夏早，我家杏树结了一些果儿，你尝尝！我们那儿的果树都没怎么撒农药，你放心吃！”
车里的乡亲纷纷开口：“人家娃娃在城里想吃什么有什么，看不上你家的杏果，哈哈！喂，小娃娃，她家杏树不多，结的果子也小，我家有一片杏林呢，你还是吃我家的杏果吧！”
“吃我的吃我的！”
……
车里笑成一团。
大娘从藤篮里摸出几个杏果就往何渊手上塞，男生急忙婉拒：“谢谢，谢谢！我有！”
他拉开背包拉链，一袋子黄澄澄的果实随即露了出来。
大娘一愣，笑道：“我就说，从我们颜家庄出来，手里怎么会少了杏果！哈哈哈……”
因为这个小插曲，车里的氛围一下子被点燃了，乡亲们谈笑声不绝于耳。何渊一边听大娘和自己说话，一边望向怀里那满满当当的果实，心想早知道就不收颜大婶这么多杏果了，怎么吃得完？
更何况，只要一想起自己伤害了两位长辈的感情，他内心就涌起一阵愧疚。虽然“伤害”的始作俑者并不是他，但他也算充当了帮凶。
在颜家，他尽量作出不关己事的表情，直到按下播放器停止键才敢看向颜大伯和颜大婶。不知为何，他感受不到现场气氛有任何愠怒的迹象。
虽然心里也很尴尬，他还是装模作样地打开笔记本，一副要记录在册的样子：“这些录音已经在学校传开了。大家都说刘宛凌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两面派，您怎么看？”
颜大婶先是沉默了一下，随即憨厚地笑起来：“其实刘同学也没说错。”
“诶？”
“我就说那个布娃娃送错了。真是挺送不出手的。我人笨，怎么就想不到送锦旗这个办法呢？”
颜大伯叮嘱颜大婶道：“也难怪刘同学说咱们身上味道大，你以后别用手洗衣服了，费时费力还没有洗衣机洗的干净，家里都买了洗衣机干吗不用？还差这点电？”
何渊拼命“策反”：“您不觉得刘宛凌过分吗？我第一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生气得不行！先不提她那些混账话，就说在背后随意议论别人，还是议论长辈，就已经是很恶劣的行径了，那些话真的很伤人！”
颜大伯和颜大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大伯大妈，您二位心里是怎么想的，和我说说吧！”何渊转而讲到“重点”，“哪怕骂她也没关系！权当在家里发泄一下，我也是听听就算了，不会记录下来。”
“骂她？”颜大伯摇摇头，“不。她的话是说得不好听，但并不代表她就不是好人啊。说一千道一万，她以前救济我家的事实不能否认。”
“颜大伯，我知道您心里其实也不舒服，没关系，您就骂她几句吧……”
何渊硬着头皮苦劝，结果招致了颜大伯的怒气：
“你这娃儿是怎么回事？看起来相貌堂堂，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呢？”
何渊愣住了。
“你一直让我们骂她，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吧？”颜大婶疑惑地望着他。
“没有没有！不是的！我是觉得刘宛凌的行为确实让人不齿……”何渊脸都快涨红了，心想自己果然是脑子秀逗了，明明下周就要去伦敦参加国际奥数竞赛，今天不在家练题目，非跑这儿来讨骂！
“你这种怂恿我们在她背后骂她的行为我才不齿！小小年纪，怎么不学好？”
何渊被颜大伯批评得无言以对，胡乱地向两位长辈道了歉，就抓过背包夺路而逃。
他一边跑一边语无伦次：“完了！白挨一顿骂！这个方法根本就是错误的！挨骂就是挨骂，挨骂才没法让人变回来呢！今天出门是不是忘看黄历了？太丢脸了！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丢脸的事！喂！你倒是说句话啊！”背包上的小母鸡玩偶几乎被甩得上下翻飞，却仍然一语不发。
远远的，身后传来颜大婶的声音：“何同学！等一下！”
何渊还在犹豫是停下来还是继续跑，腿脚利索的颜大婶已经追了上来，手里拎着一个布包袱，一把拉住他：“你这孩子跑什么呀？”
何渊羞愧难当。
颜大婶安慰道：“刚才我们不对，说话太重让你难受了。”
“是我对不起您和大伯……”
“刘同学的事，我和你大伯没放在心上，你卓良哥也不会放在心上。你转告她，我们始终记得她的好，让她别有负担。”
何渊被颜大婶一番话感动得无以言表。
“孩子，你要知道，咱中国人讲究一个‘诚’字，‘诚实’那个‘诚’。大话我也不会说，总之就是做啥都要真心实意。你看，如果村干部和村官不是诚心为我们好，我们不是真心跟着党和政府走，哪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啊？你说，好日子能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吗？你也好，刘同学也好，都要如此。人一辈子短，整那些虚头巴脑的有啥意思？能坚持多久呢？要坦坦荡荡、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对得起天地良心，这才好。我们知道刘同学年纪还小，想法不成熟也正常。但你们以后做任何事，都要从内心出发，真真切切地做对社会有益的事，这才对，行不行？能不能答应大婶？”
何渊忙不迭地点头。
颜大婶把手里的布包袱往何渊怀里一放：“这是我家自己种的杏果。卓良说最近城里杏果卖得贵，二十块钱一斤，太离谱了！我们这儿的杏果不值钱，但没打农药，好吃得很！这些你拿回去吃，也分点给刘同学。”
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何渊差点脱手，他抱着一包袱杏果结结巴巴道：“这这……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你一个快二十岁的小伙子还提不起这几十斤果子？”
“提得起，提得起！”何渊鬼使神差地接话道。
“那就好。天色也晚了，你赶早回家吧，我们这儿到城里每天两班车，上午一趟下午一趟，错过了就得等明天。你知道去车站的路不？要不要我送你过去？”
“不用送，不用送。”何渊头都快抬不起来了，赶紧道别，“您回吧，我不耽误您时间了。”
“说什么耽误啊，我们在家也就干点农活，没别的事。”颜大婶往回走了，边走边喊话道，“要是错过车也没事，回家里住一晚！有床铺，干净的！”
何渊不住地朝她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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