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远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视线交汇，那张脸被口罩裹得只剩下眼睛，就连眼睛也在护目镜的遮挡下看得不怎么真切。他迅速地低下头，继续手上配药的动作。
魏林的脖子在被允许的活动范围内努力地转了转——他们在一个实验室模样的地方。他同萧泽参观过的万念琛的实验室，和这里很是相似。那是……人口所。
“你……”魏林嗓音嘶哑着开口，脑子里过了一万种可能性，“你是人口所的……研究员？！”
闻言，荀远无动于衷。实验室的四壁很光滑，干净到反光，一如那一双漏出来的眼睛，里面什么都看不见。
手上动作结束，荀远睫毛颤了颤，但他并没有回应魏林的质疑，而是数着医疗床的按钮，按下，魏林应声开始转向背面。
答案好像已经不言自明，冰凉的手抚上后颈的腺体，魏林一个激灵。
“我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为什——嘶——”辛辣的药水注入，魏林一阵不适地扭动。荀远手一晃，腺体的拉扯让魏林眼前一黑。
“别动……都说了，我以前是，现在，我的手可没那么稳。”话里竟听出些急促和埋怨。
随着药剂注入，魏林身上像是要烧起来一样，像发情期失控似的：“这是什么东西？！”
荀远好像有所预知，对魏林的反应一点不惊讶。他轻叹了口气：“你知道与不知道，”注射完毕，他拔出针头，“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开始一丝不苟地收拾起工作台，金属的摩擦与撞击声成了屋里唯一的装点。
魏林强忍着不适，从嘴里挤出来几个字：“好，那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告发的我？”
荀远的动作滞了一下，小半晌，他回应道：“对，是我。”
是你啊。可你……
“为什么？为什么啊，荀远？”
啪嗒一声响，实验垃圾桶关上了。荀远按下按钮，医疗床带着魏林转了过来。
他发现荀远的眼睛眯了起来：“您有什么可惊讶的？您不是查过人口所吗？”
魏林一惊。他们知道了。
但他不知道萧泽和姜宁到底查到了多少，查到了什么程度。
他低头笑了笑：“但根本没注意到我，是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助理，怎么值得魏上将您多注意一眼呢？”
荀远的右手在空气里停了停，最后还是落在终端上。“滴”的一声，魏林眼前出现了一个角度合适的屏幕。那股不适也渐渐淡了。
“魏林将军是Omega，是我亲眼见到的他的腺体！”
画面里的荀远说得又急又乱，魏林看得起疑：“你没有见过我的腺体……是万念琛逼你的？”
“啪”的一声，荀远把视频关上，脸上带着些挑衅地看着魏林。他想起来自己之前哀求魏林的样子，心里愈发恨起来：“魏上将，你还要装好人装到什么时候？”
他重新打开终端，切出另一个画面，一个军医模样的人说：“这是他的医疗记录，姜医生包庇了他！我已经查这件事很久了！”
画面再次切换，是王钦的部下：“他还在十九子星系空有头衔却不作为，他的部下们这些年背负了太多！……我们要把公平还给所军人！”
荀远观察起魏林的反应，他脸上愤怒和悲伤交替，但就是没有对自己处境的担心，反倒继续问：“你知道，姜医生她怎么样了吗？”
与此同时，荀远说：“谁不知道探索舰队早就没有一点用处了，而您，您一毕业就能回自己家，还一路成了探索舰队司令？”
“因为他们发现我是Omega了，”魏林答话倒是快，“你知道姜宁医生在哪吗？”
“什么事都不做，就做探索舰队总司令？你凭什么？”
“……我的能力。求你了，你有姜医生的消息吗？”
荀远颤抖着提高了声音：“能力？你怎么一点廉耻心都没有？！你的能力，是吸别人的血的能力吧？！”
“姜……”
“姜宁就在这栋楼，”荀远不耐烦了，他像是要释放什么出来似的，大叫着给自己的心绪泄洪，“你少假惺惺地关心她了！就是你害的她！”
“那她……”
“她是医生……不会怎么样的，最多就是受人口所监管，换点工作内容。”
“圆圆……”
荀远用力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说了。
“姜……她说，要想好，得有一段时间。”
“知道了。”荀远开始脱手套。他有点急，手有些笨拙，橡胶手套被他拽得噼里啪啦的。
“萧泽他……”
啪——荀远的手套被他过分用力的动作拉得弹了他自己一下。
“萧泽教授也被炸伤了！至于那个，庄翊庭——对！他是死了，死透了！”荀远有些破音，他扔下手套，头也不回小跑着离开，像在逃。
魏林在回避的，荀远就这么说出来了。他用肺里所有的空气喊了一声，可是没响。
……
萧泽的终端快要没电了。
他在一个没有光的房间里，已经呆了将近五个小时了。
腹部的疼痛从一大片集中到两点，他不敢用力呼吸，因为一呼吸就疼得厉害。
反应堆的爆炸来得太突然，突然到他从发现有一根控制棒抽出速度过快，到反应失控，几乎同一时间发生。流动的蓝光瞬间消失，他的眼睛一下什么也看不见。
他只感到突然有一股巨大的推力，把他推到了安全屋中，重重地砸在什么上。接着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人动了反应堆控制程序——这是他醒来时第一件想起的事情。
他是在医疗舱里醒来的。可奇怪的是，周围只有一个医疗机器人。他沙哑着嗓子询问情况时，得到一片寂静的回应。
接着他就失去了意识，只迷迷糊糊知道自己被送进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金属门重重关上的响声稍微叫醒了他一下——那门听起来特别厚。
……好在他们没有拿走他的终端，但是这个地方终端无法联网。更离奇的是，医疗舱并没有将他完全修复，试图四处探查时，腹部的剧痛让他又靠在了冰凉的金属墙上。
与外界联系无果后，他一直在用终端模拟实验可能失败的原因。
控制棒的抽出有一套精密的程序设定，刚开始没人发现程序出错。该有的步骤完全相同——直到一排整整齐齐的控制棒里，有一根“嗖”一下就出来了。
当时……确实没有人在输入指令。一切都很平常。
……头开始疼了。他不知道是自己脑子想得发疼，还是还有什么其他的伤。
……而且在场的人，如果没有及时进安全屋……他不太愿意往下想，因为至少他知道那股推力不是他自己弄出来的，那么那个保护了他的人……反应堆反应过速的一系列连锁反应，足以毁掉整个实验室，以及……他又不愿意想了，可脑子太快，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以及军部大楼，和周遭的其他设施。
反应堆甚至还会泄漏。人类上一次用九十多号的元素制造出来能源，还是银河系时期，大航天时代以前的事情。实验室里的设施是临时改的，根本没有为这种规格的意外做过准备。
都怪我，他想。实验中，自己光顾着沉浸在新型能源的光明前景里，根本没想过一旦出现意外，现有的技术手段和防护措施，根本防不了……
我活下来了，可那些实验员，巡逻的士兵……还有多少人活下来了？
萧泽的指甲嵌进肉里。黑暗里，他抱着头，思绪乱如麻。
他渐渐意识到事情的重点：有人提前篡改了程序，而且是极其了解他实验的人……是谁？
萧泽因为激动呼吸幅度变大了点，侧腹看不见的伤口立刻发出锐痛。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减小呼吸的幅度，小心地把控每一口吸进肺里的氧气，每一下都在找那个能吸到最多气体，但不引起疼痛的平衡点。
这平衡点怎么一直左移呢……
……
“萧泽我带走了，魏、姜都在人口所等着你。”后附一个微笑的表情。
发布会现场，万念琛低头阅读终端上的信息，嘴角悄悄咧开一点，又不动声色地关掉。灼亮的灯光像太阳似的打在雪白的研究服上，仿佛镀了一层膜。
他用手捻了捻桌布，一番套话后，声音仍带着几分愉悦的回响——
“各位朋友，经过六年多的实验，我们成功将普通腺体细胞诱导分化为Omega腺体细胞。”
话音落下，巨幅全息屏幕闪烁着从“Omega定向诱导项目成果发布会”变换成了两幅相似的曲线图。
“这是我们对诱导分化的Omega腺体细胞，以及普通Omega腺体细胞，分别给予Alpha信息素的对照试验结果。可以看到，诱导分化的细胞在接受Alpha信息素后产生的各项激素波动，都与普通Omega腺体细胞不存在统计学上的差异。”
他得意地张开双手，一一指着每一种激素给观众说明。
台下，一名早有准备的记者抢先问道：“万所长，这是否说明，我们以后将拥有自由选择性别的权利？”
万念琛微笑着点头：“是的，我们很快就可以进行临床试验。遗憾的是，我们暂时只掌握了诱导分化成Omega细胞的技术，这项技术，仍然有待发展。”
财经版的记者紧跟着问道：“请问万先生，新技术是否能帮忙填补人口的巨大缺口？”
“非常好的问题，”万念琛抬了抬手，屏幕切换，星际人口结构金字塔出现，“如果能从五年后开始大规模应用，请允许我乐观地估计一下——不消二十年，U98星系，将拥有最理想的人口结构。”
掌声雷动。
万念琛又回答了一些有备而来的问题，灯光聚焦在他的脸上，他咧开的一嘴白牙反着光。
没有人提及数日前伦理委员会的报告，叫好声将所有不同的声音排除在外。
“啪——”半空中万念琛的脸消失了。荀远关上终端，身型有些发抖。
魏林被他再次注射了一些药水，浑身上下都不听使唤——虽然被五花大绑的他也没有使唤的必要。但他还是决定使唤一下自己的嘴巴：“他在，”……圆圆身上，“他用的就是这个药？”
荀远手里的器械掉在地上，空瓶子碎了一地。他蹲下开始收拾，很轻但咬牙切齿地挤出个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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