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冬日寒冷,出门时记得带上手炉。”
“暑热之时,切忌贪凉,少饮一些冰。”
“……您若疲懒不愿动弹,记得招一二服侍之人。”
明明平时是个八辈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偏偏今日话多。
也是个身高体阔的大汉,如今像个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看着让人忍不住发笑。
“阿山。”萧若风打断了男人絮絮地低语。
“娘子,有何吩咐。”名唤阿山的男人停下动作,单膝跪在萧若风脚边。
“你到我身边,多久了?”
“自十岁那年被娘子救下,至今已有十八年了。”阿山低着头。
男人的身形较一般人更为高大,分明跪着,竟比坐在凳子上的萧若风还要高出几分,遮着窗外的光,竟将萧若风整个遮在了阴影里。
“十八年,好久啊。”萧若风抬手抚上男人发顶。
“我幼年凶顽,得罪人而不知,他们不敢惹我,只得私下拿你撒气,恨我吗?”
“不恨。”
“侯府败落,仆人四散,我四处奔走复仇,无暇顾你,赶也不走,为何?”
“阿山的命是娘子的。”
“我早已烧了你的卖身契,若说还恩,那些年你受的苦,也该还尽了。”
苍白清瘦的手指拂过男人脸颊,勾着下巴抬起一直低垂的脑袋。
“看着我。”还在深秋就已裹上厚厚披风,伶仃坐在桌边的人,淡淡开口。
阿山一直低垂的眼睫慢慢抬起。
萧若风第一次看清了这个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仆卫的眼睛。
长长的眼睫,双眸并非纯黑,而是一黑一灰蓝的异瞳。
“呦,长得倒是俏。”一只冷冰冰的人儿,倏然一笑,像是风雪覆盖的寒山,开了一朵花。
阿山疑心是否体内的毒,又严重了,否则为何心脏跳得让人发慌。
“我在问你问题。”
“不知道,只知这辈子是娘子的人。”
“哈哈哈。”萧若风轻笑了出来。
“娘子,您……”自侯府覆灭,阿山再未见过娘子开颜,如今人笑了,他又是开心,又是有点不知从何处起的不安。
“真是个痴人……阿山,你天生神力,脑子也不笨,当年我救下你,却又埋没了你。”
萧若风说着,松开了手,看着窗外的雪景,没有留意到阿山往前凑了凑。
“若是真有来生,可别再投到我门下了。”
“不,不。”阿山着急地扒着萧若风的膝头,此刻只恨自己嘴笨,着急地不停摇头。
急得像是已经在那虚无缥缈的来生被抛弃了一般,不顾尊卑地抓住了萧若风叠放在腿上的双手。
“来世,还要做娘子的奴。”阿山终于从发紧的喉咙中挤出了这么一句,声音闷得厉害。
“噗。”
窗外洒进的光似是自己动了,投在美丽的娘子身上,照亮了她,她在笑。
阿山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萧若风。
“没出息的东西,上赶着给人做奴婢。”萧若风轻抽了手,拍了一记阿山的脑门。
“阿山只愿留在娘子身边。”
人生际遇真是无比奇妙,彼时她是镇北侯府的大娘子,身份荣贵,什么样的甜言蜜语,谄词令色没听过,向来是过耳不过心。
如今竟从一个仆卫身上真切感受到了那份情。
“好阿山,快去收拾着,你家娘子饿了。”萧若风没再说什么,点了点他额头,挥手让他去准备吃食。
“诶。”阿山站起身,他们在这里租了一户民居,他要去买些新鲜的菜。
“我要吃羊蹄笋,葱泼兔,五宝鲜蔬,素烧鹅,再来一壶梨花白。”萧若风点了几道,丝毫不顾这个时候,买菜都已有些晚了。
“好。”阿山仍是寡言,只点头应了一声。
萧若风看着阿山转身出去的身影,眼神逐渐沉静。
阿山不知是什么时候染上的曼罗仙,之前竟一直没有发现,今日被他抓着手时,探到了他的脉象,怪道今日话多,大概也是感觉到自己时日到了。
曼罗仙,无色无味,食之难查,只是随着日子久了,从腑脏开始败落,在最后一日,肌骨消融。
她真是废了,身边人中了这样的毒,竟能毫无觉察。
“呵。”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下的,阿山替她挡了灾。
傻阿山,自己快死了,还想着她以后能过松快日子呢。
窗外的那棵桃树,红粉花瓣渐渐飘落,映入眼中颜色却奇异的灰败,萧若风望着,像是被定了身一般,久久未动。
“娘子,用饭吧。”阿山单手托着一个大托盘进来,将菜肴一一摆开。
“你也坐吧。”
“不合规矩。”阿山摇头。
“如今整个侯府只剩咱们主仆两个,还有什么规矩,快坐吧。”
阿山极不习惯,但还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僵着身子在娘子身边坐下。
————
“今日看着日头不错,去拿披风,我要去登山。”萧若风在某日清晨突然这样吩咐。
“娘子。”阿山看着自己的主人,“再叫个力士吧。”
他知道,自己大概只能陪娘子到今天了。
“……不了,就咱们主仆两个。”
“是。”
————
“小山,你是不是累了?”萧若风敲了敲正背着自己爬山的男人的肩。
“不……娘子,阿山不累。”
————
“你也要走了吗?”
“娘子,对,对不住……”
原本体型壮硕的男子像是被抽掉了力气,被女人抱在怀中。
他仰着脸,看着主子瘦削苍白的脸庞。
这些年,自主子的家人相继离世,她越来越沉默,时常垂眸,吴峰已不记得有多久没有看见过主子的正脸了。
他真切地望进这个自己守护一生的人的眼中,只看到了一片沉寂的冰湖。
“娘子,阿山,先去给您探路……”
他艰难地抬起手,想要碰一碰女人的脸颊。
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逾越。
只是还没有碰到,就脱力地垂了下去。
他死了。
在父亲,母亲,大哥,二哥之后,唯一伴在自己身边的人,一直跟在她身后,陪她走完复仇之路的人,在一切结束的时刻,也要离开她了。
“萧若风!”一人骑着通体墨色的高大骏马飞驰而来。
“吁——!”
坐在那里的人,形容潦草,眼睫低垂,徐明复几乎不能认出这是曾经纵马长街,呼朋引伴的东都奇瑰。
“你倒是会藏,怎么不接着藏了?还敢给我送信。”
“……”
“萧若风!说话!”
坐在崖边的人看不见马上面露急切的少时玩伴,只是定定地看着其人□□那匹神骏的坐骑。
“绝影无影,好俏的宝贝。”
“父皇所赐,你若喜欢,回去后我把它送给你。”徐明复下马,想要走近几步。
“徐老三,别动。”明明在此高处,恶风呼啸,扯着嗓子才勉强能听到十步之外的声音,但是萧若风声音淡淡,却似是私语般响在耳边。
“十日之后,周军必破天玺,你若还想求活,下崖南去,自此隐入山林,不要再现于人世。”萧若风低着头,轻轻理了理阿山被风吹乱的发丝。
“你在说什么鬼话!”徐明复觉得荒谬无比,明明是在逃亡的人,现在说些什么不着边际的东西。
“天玺已现亡国之相。”像是终于理得满意了,萧若风轻轻拍拍阿山的脑袋,第一次正眼看向徐明复,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快快去吧。”
“别疯了!快跟我走!”徐明复顾不得那么多,心中强烈的不祥之感越来越重,他几步抢上来想将萧若风拉走。
萧若风不再理他。
“阿山,别怕,我要带你回家了。”原本盘腿坐在地上的人,不知从何处借了力,竟抱着一个重量两倍于自己的高壮男人窜出了崖边。
“小风!”徐明复奋力一捞,只留下了一片衣角,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坠下了不见底的高崖。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自后方传来。
“哎呀,哎呀,三哥,好歹也算是青梅竹马,你竟然这么绝情吗?”一个阴冷散漫的声音由远及近。
六皇子徐君怜带着剩余人马赶到了。
徐明复理也不理,依旧愣愣地看着崖下。
两人一跪一站,面朝绝壁,衣袍翻飞。
猿鸟啼叫声从崖底传来。
似是前奏。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来人在竟在崖边开腔,走转腾挪,架肘回身,细长双眼亮如闪电。*
副统领与其对视,只觉浑身一寒。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收声时,四下皆静,风声暂歇。
他面向身后众人,躬身一拜,众人惶恐跪地,不敢受礼。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刚刚还做礼的人忽而又仰天长笑,声音凄厉,被不知何时起的强风吹的左摇右晃,像是下一秒就要气绝而倒。
两位人间贵子,一如不化顽石,一如地府幽魂,相背而立。
“我的好三哥,别演了,该回去复命了。”
*选自《桃花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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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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